2018年2月8日 星期四

柯振中點滴

悼柯振中
鄭明仁

我們的文友柯振中悄然離開這個世界,沒有留下片言隻語。他在世時低調,離開時更低調得令我們不能相信他真的離開了。我們鑪峰雅集每逢星期日都在北角酒樓擺龍門陣,柯振中在港時一定會參加。一年前他從美國回港辦理家族生意業務,我們見過幾次面。他回美國後也會電郵一些文章給香港的文友,但自去年年中開始和他失去聯絡,我們多次WhatsApp他也沒有回音,已心知不妙。上個月,文友梁永棠兄突然來電說在美國的朋友通知他柯振中去世了!

我們沒有聽說過柯振中有重病,大家還希望他的死訊是個fake news 。這個月中,梁永棠再傳來柯振中胞妹的電郵,證實柯振中早於去年十月病逝!原來他患病已幾年,一直隱瞞着病情。柯振中,你走之前也不肯透露半點風聲,太不夠老友了!

柯振中一九四五年生,六十年代在伯特利讀中學時,已在報紙寫萬言小說,後來和幾個文青組織了「風雨文社」。柯可說是當年香港文社的領軍人物,他一九六五年和李文耀、李紹明等人發起組織香港文社聯合會(香港文聯),希望聯合全港的文社集中力量發展文藝運動。文聯籌委會舉辦過幾次活動,在當時的文化界裏引起震動。

柯振中先後出版小說、散文及詩歌共十九冊。由於他祖籍潮州,潮汕文化圈近年多了介紹他的文章,「潮州才子」之名不脛而走。但願這位潮州才子在另一個世界繼續寫他的好文章。

(《明報》二O一八年二月一日)

柯振中與十三妹
黃仲鳴

■《還墨賦》有不少篇幅談及「文社運動」。 作者提供

有學生研究一九六零年代的文社運動,問道於我。我說:「除香港那一班人如吳萱人、蘇賡哲要訪問外,還有一位已移民美國的柯振中。他近年常來往港美兩地,他是當年健將,不得不和他談談。」

柯振中每次來港,俱和文友暢聚。我說:「下次他回來,介紹你相識。」可是言猶在耳,噩耗傳來,他去年十月竟已病逝洛杉磯。據說,他得病已久,秘不對人言,香港一班老友無從得知。去年返美後,便沒他的消息,連WhatsApp也取消了。朋友詫異,已驚覺出事。果然出事了。

柯振中隸屬風雨文社。那年在一眾青春頭顱中,他出書最早,一部長篇小說《愛在虛無縹緲間》,同儕震驚、羨慕、妒忌俱有之,「這麼年輕就有人肯為他出版了。」後來得悉他是自費的,就嗤之以鼻:「有什麼了不起!」不過事後證明,柯振中創作力驚人,推動文學不遺餘力,著作等身,這股「大志」,其實應予褒揚。他是一頭蠻牛,在文學園地猛衝直撞。他曾將《愛在虛無縹緲間》寄給當年赫赫有名的女作家十三妹,請她指教。可是,他等到的回音是:發表慾得克制,能再多讀點書再動筆則會更好。

這話什麼意思?據推測,十三妹看了,嫌《愛在虛無縹緲間》未夠斤兩,不願批評,只曲筆告以應多讀點書。年少氣盛的柯少年,怎忍受得了?竟然號召同行:「不必聽自以為是老資格的老前輩的話。」當年十三妹有什麼反應,柯振中沒提。可是其後年歲大了,柯振中才省悟,這是她愛護後輩之意,要他們進步,才對他們提出嚴格的要求。

柯振中這段「挑戰」十三妹的過程,後來寫成文章,將之輯入他所寫的一本書:《還墨賦一.無花果樹上的花果》(香港:司諾機構有限公司,二零零三年),他這麼寫和十三妹的「糾葛」:

「筆者參與的香港『風雨文社』出版一份刊物名《風雨藝林》,寄函邀請她寫一篇文稿,她不肯寫;但在香港《新民報‧人間版》的《十三妹專欄》發表了給我們文社的一封公開信,訴述自己沒資格寫這一類提攜後進的文章,卻語重心長勉勵我們再加努力,他日為文學放一異彩!」

由此事來看,十三妹這個以「罵人」和孤高的作家,對「風雨文社」這類組織根本看不上眼,只說「自己沒資格提攜後進」,這和她拒評《愛在虛無縹緲間》同一「口徑」:「細路!還是先多看些書吧!」

青年人有旺盛的發表慾,柯振中認為要多讀、多寫那才有進步,寫出來的作品雖稚嫩,但不寫如何能趨成熟呢!這部《還墨賦》第三輯「思論」,有不少篇談及那時代的「文社運動」,我叫學生拿來看看。但不能親見其人,面對面訪談,也是一樁憾事吧。回想柯振中來港的日子,年紀雖不小,但風華仍茂,精神仍飽滿,想不到說去就去了。唉!人生。

《文匯報》二O一八年二月七日)

柯振中
李紹明

在香港的文藝界中,柯振中應該是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

有朋友轉來一篇文章,報導了他的死訊。事實上,知道我和他認識的人甚少,而之所以告我他的逝去,是因為該文有我的名字。

我不屬於文藝界,其所以結識柯振中,可能是一種不能解釋的緣份吧。

說來已是超過五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剛中學畢業,同學認為不應該就此解散,而應成立一個組織保持聯繫。他們沒有想到成立同學會,因為我校是一所私立學校,說得不好聽是一個「學店」,名字也不響亮。於是我們成立了一個當時青少年的流行組織,文社,叫「培林文社」。「培」取自我們畢業學校的名字──「培中英文書院」,「林」則是一個配詞。我被推為負責人,不知是叫社長還是編輯,不記得了。

文社成立後,我倒是老老實實的向同學收集稿件,進行出版工作。我是直腸直肚的單純的人,沒有想到其他,或想得太複雜。但是沒多久,同學分裂起來。有人批評我們的刊物太過「外展「,即過多和外間接觸和聯絡。

這是實情。當初着我編這個刊物(叫「培林」)時,沒有給我什麼指示。我是一心要辦好這個刊物,而當時香港的文社很多,出版刊物(鉛印的和油印的)也不少。一些報章的青年版,也充滿着文社消息,或是報導文社活動,或是讓文社間互通訊息,總之熱鬧非常。在這個情況下,我和外面通訊聯繫,互相交流,是自然不過的事。

然而,既然社的中堅人物反對,我也聽之由之,以後收斂便是。可是編輯之中,有些認為這個管束太不合理,於是建議拉隊離去。好在組織一個文社也不需要什麼本錢,要成立便成立。我們這個新的文社包括一些其他學校的人,名字叫「烈焰文社」。這個名字是由一位社友提出的,其原意也十分幼稚和可笑,就是以「烈焰」焚燬「培林」。想出這個名字的陳瑞宇兄,也於數年前作了古人了。

再後來,我發現培林文社的真正分裂原因,原來是爭風呷醋,有些男同學因互相追逐和爭奪女同學而不和。這當然沒有我份,因為在這方面我相當遲鈍。

烈焰文社開始的時候有六個社員,後來增加到了十餘個。我是長期社長,一方面我最熱心,投入也最多。另方面一個本來可以替代我為社長的社員,卻於香港六七暴動期間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至於其他人,雖然不少也參與社務,卻不願擔起大任。於是我便領頭幹下去,直至大學畢業,「烈焰」自然熄滅為止。

烈焰在我的帶(領)導下,當然有着我的性格特色,這便是廣結各路英雄,把我們的文社,以及我們出版的刊物,伸展到社會去。以我們的刊物《烈焰》為例,我們出版了數期,(是鉛印刊物,出版過多少期不記得了)每出一期,我們都寄去各相識的或不相識的文社,以及各知名作家,並在報章的青年版刊登消息,歡迎索取。總之,我們是盡量擴大我們的接觸面,由是取得了一些名氣。而從創刊後的第二期開始,我們更邀請其他文社的朋友助稿,一方面豐富版面,另方面則有助我們對文社界的聯繫和認識。而我們不少社員都是從這個方式徵來的。

那時香港的文社數量很多,但大部份都是各自為政,或只跟三幾個文社結盟來往。我感覺文社界要發生影響,進行大型的文藝活動,必須要聯合起來。那時比較有規模、經常見報的文社是風雨文社和晨風文社。(當然還有其他的例如旭藝、華萃、浮萍等)我接觸了他們一些,講述我的看法,結果從風雨文社和晨風文社得到了知音,並同意幹一下,組織香港文社聯會。(簡稱文聯)

文聯籌委會好像由八個文社組成,但其中出力最多的人是李文耀、柯振中和我。李文耀是晨風文社的社長,柯振中是風雨文社的代表,但不是社長。李、柯和我當時是主力奔走組織文聯的人。而由於我們認為在文聯未成立之前,我們也應該籌辦一些活動,以造成氣候,及顯示我們的力量,聯絡更多文社。

我們的活動主要是搞講座,地點在大會堂高座,記得曾邀請演講的名家有司馬長風、徐訏、任畢名等。這些場合,都是高朋滿座,極一時之盛。我還記得在徐訏那次演講中,輪到答客問的環節時,有一個坐在前排的聽眾起立發言,可是他並不是直接問問題,而是乘機唸誦一大段不知什麼的詩詞,足有數分鐘之久。主持的李文耀莫奈他何,而主講徐訏也開始露出不愉之色。我是工作人員,恰巧也坐在前排,覺得必須作出阻止,於是我站起來對這人說:「先生,請你簡短你的問題好嗎?」這樣制止了他。

由於我們三人經常一起跑政府部門,以及造訪作者和學人,有人曾經稱呼我們為「三劍俠」。可是這「三劍俠」沒有維持很久,原因在我。當時的文社可粗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談文說藝的,這是大多數,也是文聯的主要成份。另一類是以關心國家、民族為己任的,為數不多。就我個人而言,我不是文藝青年,我比較關心國家問題,雖然我社的刊物是兩者皆重。由於我交往面比較寬闊,我不久接觸到了另一個大社──華菁社。這是一個由中國學生週報讀者為班底的文社,成員比較關心國家民族問題。因為志趣相投,我一倒便倒進去了,籌辦文聯的工作我便交由另外一位社友去跟進。我後來知悉,這位社友並不積極,而文聯最後也沒有組成,主要原因是當時港英政府對社團註冊審查甚嚴。

這之後我和柯振中便沒有見面了。「三劍俠」中的李文耀,我十多年後曾在巴士上碰到,原來他的住處和我的住處十分接近。柯振中移了民,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他是我有時會回想起來的青少年朋友之一。他為人沉實、誠懇,有責任感,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可惜我們的人生路線再沒有相交過。

五十年了,就是在街上碰到也未必能夠互相辨認到。然而,他雖離開這個世界,他在我心中的形像仍是年青、樂觀、有幹勁。柯振中,再見了!

(2018/02/07發表)

《人生感懷》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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