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7日 星期六

向河居讀書錄之八

向河居讀書錄之八
許定銘

送甘老遠行


接羅琅電話,他告訴我老報人甘豐穗(一九一九~二OO五)十二月末已騎鶴西去了,不禁愕然。個多月前,甘老還乘巴士從深水埗蘇屋邨遠赴北角參加「鑪峰雅集」的茶聚。聚後我說送他回去,他拒絕了,還說大江南北都跑遍,這短短的路程難不到他。我約了放聖誕新年假時找機會去看看他,沒想到事情一忙,抽不到空,而他竟不再等待,匆匆撒手歸去了,今後再也見不到他慈祥、誠懇的笑臉,緩慢而龐大的背影了,懊悔不已!

我知道作家甘豐穗,是讀小學的一九五O年代。那時候我喜歡讀報上的連載小說,印象深刻的作家是劉以鬯、紫莉(即江河)和甘豐穗,想不到若干年後和劉以鬯、甘豐穗成了朋友,紫莉卻始終未謀面。

第一次和甘老見面是一九九三年初,那次我到《華僑日報》交稿,碰巧甘豐穗剛來上班,編輯友人給我們介紹。我們交談了十多分鐘,他給我的印象是位慈祥的長者,言談非常客套且老於世故。當年我已覺得他年事不輕,可幸行動尚未緩慢,若是換作別人,早就退休享兒女福了,但他還到報館上班,可見他熱愛編寫工作,視創作如第二生命。

之後我移居加拿大,到二OOO年回歸後,在香港作家協會的理事會內,才再次碰到甘豐穗,當時還不過是點頭朋友而已。後來因為要寫馬靈殊的《昆明之戀》,我到處搜集資料,連並不熟落的甘豐穗都請教了,難得他老人家不見外,把我當作後輩,詳細介紹馬靈殊的為人,還告訴我一九五O年代,他和馬靈殊、舒巷城三人經常聚面交往的經過。我寫好〈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後,親送到甘豐穗府上請他指導,我們才有了較多的交往,年中學校放長假,我總會找機會到蘇屋邨,聽甘老講報界的舊事,和他津津樂道的親歷文壇往事。

甘豐穗獨居於約二百方呎,僅一廳房的廉租屋裡,除了簡單的生活家具,到處是書架和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書!書!每次拜訪,我都想仔細看看他的書,但搬得十叠八叠書後,次次都叫塵埃弄得我的鼻敏感發作,噴嚏不止。但,我還是借到了姚雪垠的《記盧鎔軒》(上海懷正文化社,一九四七),和甘老一九五O年代為青少年人寫的,絕版多時的書。

除了書,甘老的小居室裡堆滿了參考資料,和歷年來在報章上連載小說而未出版的剪報,我還為他影印了部分以備不時之需。這些作品未能出版,實在是香港文壇的損失。

跟甘老談天,很多時他都會談起戰時在江西寧都加入開明書店,學到不少出版竅門的事;談到他的書時,他會告訴你一九五O年代為僑光書店編的那本《學生作文四用手冊》非常暢銷,印了好幾版;他也會非常遺憾:第一本小說集《空門遺恨》(香港萬千出版社,一九五五)一本也沒留下。

甘老一生之路是迂迴曲折的,他跑過了大半個中國,曾進入多個與教育、出版有關的行業,有着文學、寫作、音樂、繪畫多方面興趣的老人,常說自己是個「雜家」;雜家不一定是「周身刀、無把利」,其實也可能是「周身刀、把把利」的。我常跟他說:「你幾十年來和文學結了不解之緣,如今大家都關心香港的文學史,你即使不寫,也該寫寫自傳,你簡直就是本活的文學史哩!」他總是笑笑口:「不忙,不忙!有的是時間,我一定會寫的!」但如今他匆匆離去,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吧!

在甘老六七十年文學生涯中,究竟寫過、編過多少書,恐怕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一九五O、六O年代,由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文藝選集》,和國光圖書公司出版的《現代文藝叢書》,都是一九三O年代作家的選集。

前者有多少種我不清楚,而我現存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一九五七年三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一九五七年十二月)、靳以等的《秋花》(一九五七年三月)、蓬子等的《雨後》(一九五七年四月)、凌淑華等的《小草》和黃葯眠等的《小城夜話》(一九六一年九月)、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

這套《新文藝選集》後來一再改版,愈出愈多,在一九七O至八O年代已出到五六十種,一九三O年代稍有名氣的作家作品,全收集內,是本港出版現代文學最巨型的叢書,如今圖書館中大多齊備。這套叢書後來的雖非甘老所編,但還是因他帶頭而來的。

我特別喜愛早期由甘老編的《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詳見拙著〈五十年代的《新文藝選集》〉,刊《香港文學》總二三七期)

《現代文藝叢書》是一九五O年代末至六O年代初出版的,全套出過多少冊已難知道,根據我所藏書目及印象,最少應有以下各冊:何家槐的《湖上》、艾蕪的《春天》、蕭乾的《籬下》、靳以的《小花》、朱光潛的《我與文學》、莊瑞源的《孤獨者的靈魂》、葉紹鈞《平常的故事》、悄吟的《橋》、魯彥的《旅人的心》、茅盾的《春蠶》和《委屈》。

這些書我都見過或藏有,它們與當時其他出版社的選集,最大的不同之處是一律三十二開、厚一百頁多些的橫排本,都有一個設計幽雅的封面,和《新文藝選集》一樣,每本書前都有編者的序,對作者和他的作品作了簡單的評述,製作非常認真,可惜的是全都沒有出版日期,為研究者帶來不便。據知當年的「國光」、「文學」與「世界」出版社關係密切,這套書的編者雖然有些不署名,或隨意用些少見的筆名,但,研究者應該知道實際上是甘豐穗和譚秀牧編的。

某次我和甘老談他編過的書時,他隨手遞過來幾本書,說:「這也是我的,你見過嗎?」

司馬鳴《怎樣閱讀課外書》(香港萬千出版社,一九五五)三十二開七十五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星加坡星洲世界)四十開五十六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香港華風書局,一九五六)四十開五十六頁
甘豐穗《和中學生談古典小說》(香港世界書局,一九五六)四十開九十兴頁
馬鳴《閱讀的目的和方法》(香港僑光書店,一九五六)三十二開七十六頁
高仰止編《文藝作品的分析》(香港世界書局,一九五六)三十二開九十二頁

這些書都有半個世紀歷史,即使見過也忘掉了。不過,高仰止編的《文藝作品的分析》卻印象深刻,因為我見過多次,而且編得很不錯,手上還留有一冊。本書先選刊了十多位名家的作品,然後在每篇文章後附上一篇「包括主題思想、人物雕塑、環境描寫、故事結構,還涉及散文、報告文學和詩的寫作解說」的分析,好讓讀者容易吸收,這樣有水準的青年自學書,在一九五O年代是不多見的。

選輯的作品有郭沫若的〈菩提樹下〉、沙汀的〈兇手〉、黃藥眠的〈車窗──奇妙的鏡框〉、何其芳的〈生活是多麽廣闊〉……等十一篇,分析者則是李茵、甘豐穗、葉君健、葉聖陶、何家槐……等,是本很有水準的青少年指導讀物。

(網上圖片,謹此致謝。)

八十多歲的甘老身體一向不錯,只是頗為肥胖,行動不大方便,早幾年走路已要靠枴杖支撐,但老人卻熱愛晨運,據說天未亮就往外跑,不幸跌倒過兩次。近年行動更緩慢了,出來茶聚多由照顧他的親人攙扶,我心裡早覺不妥,但見他還可經常執筆為文,仍可寫不少東西,略覺心安,想不到話去就去,令人唏噓!

──寫於二OO六年一月

二月刊於《作家》

林蔭早期的文學活動

林蔭(1936~2011)原名林志英,是廣東台山人。他一九五七年從廣州來香港,從事建築行業工作,餘暇開始寫作。後因經商甚忙而淡出寫作行列,到一九八O年代重操故業,在報章連載都市傳奇小說大受歡迎,寫作甚勤,部分小說還被改編為播音劇及電視單元劇。一九九O年代有部分作品為內地《羊城晚報》、《深圳特區報》、《特區文學》……等報刊轉載,並出版不少單行本,還有出品長篇連續劇的公司向他購買版權拍劇集,可惜商討期間告吹。即使如此,亦可見林蔭的小說在一九八O及九O年代是極受重視的。

厭倦了都市奇情小說後,林蔭開始構思他的「香港地方故事」,先後寫出了長篇《九龍城寨煙雲》(香港獲益出版社,一九九六)、《日落調景嶺》(香港天地圖書,二OO七)和《硝煙歲月》(香港天地圖書,二OO九)等擲地有聲的巨著。本來他還想寫一部以「水上人」生活作題材的小說,反映香港百年來某些「區域」的演變,可惜天不假年,實在遺憾!

林蔭的「著作目錄」一般多列《鍍金鳥》(香港藝苑出版社,一九八九)至《硝煙歲月》的三十餘種,論述他的文章,也大多集中在晚年的作品,而少有談到他早年的文學活動。事實上林蔭到港不久,即開始寫作,且相當活躍。他不單參與過一九六O年代流行的青年合集出版,還在一九六八至六九年間出過三本《環球文庫》的四亳子小說:《昨夜的星辰》、《能言鳥》和《晴朗的一天》。這些書因出版年代久遠,又不被重視,甚少人知道和存有。前些日子林蔭在舊書的拍賣網站上發現了一本《昨夜的星辰》,立即拍下。我正想向他借閱,可惜……。


一九五O年代,香港左右派文壇壁壘分明,水火不容,聰明的寫作人會以不同筆名向兩方投稿。其時,「林蔭」即為投稿《中國學生周報》、《工商日報》、《華僑日報》及《文壇》時常用的筆名;至於《青年樂園》和《文藝世紀》等,則用「雪山櫻」作筆名。這時候他寫了不少東西,參加過不少文學活動。比較少人知道的,是林蔭一九六O年左右,曾加入附屬於《中國學生周報》通訊員組織內的「阡陌文社」,還經常在社刊《阡陌》上發表作品。一九六三年,「阡陌文社」出版集體文集《綠夢》,那是本詩、散文及小說的合集,收集了「阡陌文社」社友及當時活躍於《中國學生周報》上的年輕人作品,他們是:岑仲良、野望、于翎、童常、黃懷雲、蘆荻、徐夜郊、羊城、王憲陽、畢靈……等。林蔭在此發表了已先在《文壇》發刊過的短篇小說〈復仇者〉,這是個蒙古青年尋找殺父仇人的故事。文末最後的一句是:

父親,仇人已死了。我找到仇人的兒子。想殺他,但,仇人的兒子是你兒子的救命恩人。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報仇故事的「橋段」本來很俗套,但在林蔭的筆下卻提出了疑問,戲劇性且懸疑的結局提昇了小說的文藝味。

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文藝青年喜歡科款出版合集,像《靜靜的流水》、《棠棣》、《沙漠的綠洲》等都是。林蔭早在《綠夢》之前,已參加過《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一九六O)的出版。我一九七O年曾經寫過一篇短文〈一面里程碑——《向日葵》〉(見拙著《書人書事》),認為此書是一九五O年代青年文集中水平最高的。《向日葵》的作者是:潘兆賢、盧柏棠、滄海、林蔭、陳其滔、玉笛子、鐵輝、吳天寶、新潮、羅匯靈、蘆荻、古樸、諸兆培、子匡等十四人。三百多頁的書內,每人各有獨立小輯,等於十四本小書合釘一起。

書中每輯組合之前,會用淺藍色紙分隔,刊作者個人照片及作品。林蔭還在他那輯前寫了篇短短的前言,用了幀半身玉照:他坐在書枱前,烏潤的曲髮前掛一串小小劉海,輕咬着右手所握的筆端,左手則托腮,斜斜的望向遠方沉思……。最有趣的是此照竟然是穿着睡衣而拍的,每次跟他談起《向日葵》時,我都戲稱他為「穿睡衣的俊男」。林蔭則懊惱地說:「臨到校稿時盧柏棠才說要照片,那時候很少拍照,就只有這一張,無法啦!」他頓了頓:「最寃枉的是把書送給倪匡時,他竟然說我以睡衣照示人是『未紅先驕』!」

林蔭的那輯叫《老人與笛子》,包括了一萬二千字的短篇小說〈老人與笛子〉,和題為〈生命之歌〉的散文組:〈生命〉、〈老人〉、〈愛絮集〉三題。〈老人與笛子〉是林蔭早期最重要的作品,故事說一個留學英國回港探望寡母的年輕人,為夜半飄來的笛子聲所吸引,追聲探源到大宅外一所簡陋的小樓裡,結識了斷腿而歷盡滄桑的老人,聽他說故事,欣賞他造詣高深的笛子……。次日醒來與母親閑談,從誤會中得知,原來守候在大宅外、小樓上,夜夜吹着幽怨、蒼涼笛子的殘廢老人,竟然是母親的初戀情人,自己的生父。然而,當他趕到小樓去要相認時,小樓早已人去樓空……。

〈老人與笛子〉傳奇味甚濃,雖屬於流行小說,但行文流暢自然,佈局精巧,充份表現出林蔭的寫作才華,在年輕時已閃出劃空的光芒。

我一九七O年寫〈一面里程碑──《向日葵》〉後,不知何故竟把《向日葵》丟失了,直到二OO七年,我才從舊書網站上拍回一本。當我把《向日葵》帶給林蔭看時,他撫摸良久,不肯放手,最後在書內留言:

驟見此書,彷如隔世,驚喜莫名,感觸良多。今此書落戶書神定銘老弟手中珍藏,深慶得人,可喜可賀,草此留念。林蔭二OO七年十一月四日。

後來我在報上寫了篇短文記念此事,竟聯絡上《向日葵》的另一作者新潮,跟他見面後,也讓他在我的《向日葵》上題了字,並結成好友。


另一本青年文集《荒原喬木》(香港同文文學社,一九六三)是緊接着《綠夢》出版的,此書是本僅七十四頁的小冊子,書分小說、散文和新詩三部,收陳馳騁、林蔭、于翎、野望、李廬頤、許定銘、童常、草川、馬覺、羊城……等十九篇作品。

林蔭在該書中有短篇〈影子之戀〉,這是篇約三千字的小說,故事寫充滿幻想的年輕人李夢文,每日黃昏散文時,為山中古宅傳來的琴聲所吸引,透過紗窗的影子,他相信彈琴的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便給她寫了封傾慕的信。

終於有一天,古宅出來了位老人,把他引進幽暗的房間裡,聽完一曲《無言之歌》後,房子裡的燈光突然亮起來,才知道一直是寂寞的老人對着維納斯塑像彈琴,而李夢文所傾慕的,不過是維納斯投射在紗窗上的影子。

這個故事趣味性濃,初看有喜劇的味道,細嚼之下,發現整篇小說的重點在老人對年輕人所說的一句話「孩子,當你對人世感到失望時,我歡迎你到這裡來作客。」(頁二十三)

林蔭這篇小說寫於一九六二年末,雖然當時他只有二十六歲,還很年輕,對將來還可以有幻想、期望,然而,在小說裡卻隱隱透出了避世之意。

一九六三年,「座標現代文學社」曾出過一本《軌跡第一象限》的雜誌式文集,書印好後,同仁取去幾本樣書後,卻沒有錢付印刷費,結果書給運到廢紙站去了。我不知從誰的手裡借到樣品書一本閱讀,清楚地記得書中收有林蔭的作品。不過,到底是近五十年前的事了,無法記得他寫的是甚麼。

四五十年前的《文壇》、《青年樂園》和《文藝世紀》等,如今已成了鳳毛麟角,難以得見,如果有心人能從這些報刊中找出林蔭早年的作品編一本書,應該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2011年5月

7月刊於《大公報》

讀林蔭的《今夜又有雨》

林蔭是本港土生土長的作家,他自1958年起,便在本港的報章及雜誌上發表各類作品。他的創作以小說為主,重要的作品有《九龍城寨煙雲》、《大豪門》、《煩惱,十七歲》等,結集的有數十種,他的書不僅在本港出版,在國內出版的也不少,據說還很暢銷,甚受歡迎呢!林蔭擅寫極短篇,結集了好幾冊,而以《今夜又有雨》(香港:明窗,1991)最受歡迎。

《今夜又有雨》分五輯,共收77個極短篇,都是一千幾百字的小說,只要花十分八鐘即可讀完,在這個節奏急促的大都會裡,乘一趟地下鐵,歇一會的歡樂時光,都可輕鬆地讀完,極受上班一族的歡迎。他的極短篇內容多姿多采,題材是多方面的,這裡有鶼鰈的深情、癡癡的迷戀、畸型的變態……各種不同類型的愛戀,為我們揭開了社會的千奇百怪與悲歡離合。

倪匡在《今夜又有雨》的序中說:「林蔭的作品,絕大多數,都可以看得出,他在下筆之前,有過通盤的籌劃。短短的幾百字,開始的鋪排,中間的敍述,結尾的高潮,都不是信筆所至,可以看出作者寫作歷程中所付出的努力。」倪匡這番話真是一語中的,概括了林蔭幾十年來的努力,他的成就是讀者與評論家所肯定的!

在《今夜又有雨》的幾輯中,我比較喜愛第二輯有關老人底「遲暮的情愛」的小說,如〈再見紫微天〉、〈永遠在一起〉、〈故人〉、〈鶼鰈〉、〈最後的黃昏〉等幾篇,都令人回味,掩卷嘆息。人生總有不少逝去的日子與人物,值得老來回憶,或至死不能忘懷的。

我特別愛的〈鶼鰈〉,寫一對老夫婦的故事:

康老先生握着太太的手溘然而逝了。康老太在大殮那天親自為丈夫化妝,在靈堂裡焚燒他喜愛的《罪與罰》及《笑傲江湖》,好讓他旅途上不會寂寞……

之後她回到家,關上房門,低聲飲泣,輕聲傾訴。媳婦趁她去洗手間時,走進房內發現一隻深灰色的飛蛾,便開窗讓牠飛出去。

康老太這時剛進來,大嚷:「你別走!你別走!」跟著飛蛾從窗口躍出去……

年老一輩都相信人死後會化成飛蛾或甚麼的,回老家去跟家人相聚。這就是康老太日日傾訴的對象,這也是康老太發狂的飛出窗去,要留下飛蛾的原因。

康氏夫婦那份恩情深深地打動了我!

老夫婦們最能體會對方的一舉手、一投足:為他化妝、更衣,給他送上旅途上排遣寂寞的書籍……林蔭在每個細微的動作中,傳給我們夫婦倆共同生活數十年的恩情。上了年紀的老讀者感受特深,會使他們產生憂思:如果我先去了,他該怎樣活下去?這個震撼性的憂慮,在現今老人特多的香港社會,是個嚴肅且值得關注的問題!

太平山頂是香港人常去的地方,大多數的戀人或多或少在這兒留下不少足跡,尤其那有近百年歷史的餐廳,不知演繹了多少愛情故事,在〈最後的黃昏〉中,女主人翁和九根在這兒緬懷逝去的青春與情愛,他們的久別重逢而又認不出來,正好反映出年輕人的「愛」,有時只是陶醉在一些虛無縹緲的雲霧中而已!

〈嫖客〉中的老妓女,發現眼前的客人,原來是30年前被自己拒絕造愛而遠走他方的愛人;〈聽來的故事〉中,一直被戀人視為至寶的「第一次」,本來想保存到新婚夜的,竟然給截劫的歹徒「初嚐」了。說出了有時我們認為珍貴的東西,很可能隨時失去,或者因時移勢易而變質,其實人生中很多事物都是如此,不單單是我國人特別注重的「貞操」!

〈這一天〉是《今夜又有雨》的壓卷之作,故事中的六姑是半山周公館的傭人,在香港生活了幾十年,眼見這個小島親歷了數次浩劫。主人在每次劫難時,都逃到外地去避難,只有六姑默默的留下,與周公館及香港共存亡。當然這不單是六姑的故事,這是所有六七十歲以上香港人的故事,是一齣活生生的歷史。這篇小說的延伸力最強,最令人唏噓!如果把它寫成反映香港史實的長篇,成就可能更高!

讀小說各有所愛,我的所愛不一定是你的所愛,不過,《今夜又有雨》中有七十多個小說,相信一定不會令你失望的!

──2005年10月

懷恩師「萍居」主人

恩師「萍居」主人丁平(一九二二~一九九九)自一九五O年代抵港後,曾任教官立文商、華僑書院、香港清華學院、廣大學院……等大專院校,作育英才數十年;其著述《中國文學史》、《散文、小說寫作研究》、《現代小說寫作研究》、《中國現代文學作家論》等,均為與文學寫作有關的專著,很容易使人忽略他其實也是位現代詩人。丁老師抗戰時期已在韶關及桂林等地追隨李金髮及胡風等前輩詩人學習創作,以筆名艾莎及沙莎發表新詩,在桂林出版了一萬三千行長詩單行本《在珠江的西岸線上》,及散文集《漓江曲》。

丁平老師在香港除了教學,最重要的文學貢獻是一九六二至六五年間,主編了二十六期《華僑文藝》(後改稱《文藝》)。這本純文學雜誌是本地首本大量引入台灣現代文學作品的月刊,編輯手法新穎,與馬來西亞出版、香港印刷、黃崖主編時期的《蕉風》,同是香港一九六O年代兩種水平甚高、影響甚大的文學雜誌。

我一九七一年插班入華僑書院修文學,受業恩師丁平門下。他語重心長的訓我:一個完整的文學家,除了創作還要有文學研究。在丁老師的指導下,花了近年時間,我終於以《論蕭紅及其作品》完成學業,自此由純創作轉向文學研究及書話的寫作。

近得丁平詩集《萍之歌》(香港中國文學學會,二OO九),收代表詩作數十首,尤其一九五五年在澳門青年書局出版過的近千行長詩《南陲線上》,也全篇收入,是他在本地出版的唯一結集,不容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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