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0日 星期日

向河居讀書錄之四

向河居讀書錄之四
許定銘


讀洪永起的《雜書──閱讀現象的構成》

洪永起編的《雜書──閱讀現象的構成》(香港文化工房,2009)是本純書評的結集,這類書在坊間比較少見,理應受到重視。全書收近六十篇書評,以性質而言,前邊的《論人論現象》幾篇,是與書人書事有關的訪問稿,其餘的大部份則以書籍的出版地分為《外地一堆書》、《台灣一堆書》、《大陸一堆書》和《香港一堆書》等四輯。

本書編者洪永起是《文匯報》的編輯,該報的《讀書人》副刊有定期的書評欄目,特約海內外的書評家向讀者推介新出的單行本,頗受文化人歡迎。洪永起有見及此,便在專欄刊行近兩年後,精選該欄的書評數十篇彙成本冊,執筆者多為年輕學人,包括:張俊峰、鄧小樺、彭礪青、唐睿、鄭政恆、鄧正健、洪磬……等。

先別說書的內容,單外型及編輯技巧,《雜書》已深深吸引了我:比三十二開略闊的14.5x18.5cm本,擺在書架上顯見凸出;每頁版面一分為二,此為雜誌的優點,閱讀起來甚覺養眼,久讀亦不覺疲累。最難得的是編者絕不吝嗇版面,疏密編排合理以外,每編文章均配以原書影及畫家陳灝堂的針筆水彩插圖,加强對讀者的吸引。翻開版權頁,原來編輯、插畫、畫版、校對均有專人負責,分工甚細。後讀洪永起刊於《文匯報》的〈文匯書評結集《雜書》上架〉,才知道他們在製作時曾經過多次商討,改了又改,可見製作非常認真。

在四輯書評中,《台灣一堆書》只佔四篇,《大陸一堆書》亦僅有七篇,編者的選編以外地書及本地書為主。

所謂《外地一堆書》,是指外文書和繙譯書,此中有藝術、歷史、哲學、文化現象、小說……等多種類型,談到村上隆的《藝術創業論》、丹尼爾‧門德爾松和米高‧基里頓的推理、勒‧克萊齊奥的《沙漠》……。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健吾介紹,下川裕治的《從日本下車的年輕人》,此書寫的是現時非常流行的「外蔽青年」──把青春陶醉在流浪歲月的年輕旅人,他們浪蕩於曼谷那樣悠閑的城市中,隨處喝酒、午睡、玩樂、享受人生……,頗有點一九六O年代嬉皮士的作風,也像鏡頭下用斜眼瞄人的「犀利哥」!

其實我更愛《香港一堆書》,到底是「鄉土味」濃,像馬家輝的《死在這裡也不錯》、西西《我的喬治亞》、許廸鏘的《形勢比人强》和廖偉棠的《黑雨將至》,都勾起我閱讀的意慾;尤其呂大樂的《號外三十》,更引起我褪色歲月的回憶:我們那一代人誰不知道在「一山書店」內擺賣的《號外》,開度闊大,插圖前衛的《號外》,是一九七O年代文化人喜愛的雜誌,只是誰也沒料到那一份熱誠竟然延展到三十多年後的今天!

一篇好的書評,除了有條理地給讀者介紹好書外,還附有引起讀者購買閱讀的目的,就這點而論,《雜書》內的大部份文章多能達到。有人談到《雜書》時,說內容雜而風格不統一是它的缺失,我則持另一種看法,我們不妨把《雜書》看成一個集合世界各地食品的「美食廣場」,食客徜徉其間,各取所愛,不是更好嗎?

──2010年3月

詩人的左手
──讀潘步釗的《美哉少年》


如果沒記錯,潘步釗是以詩人的身份躋身香港文壇的。不知從何時開始,詩人除了用右手寫詩外,還用左手寫散文,這令我想起一九六O年代的余光中。余光中早在一九五O年代已出過詩集《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等四本詩集,某日忽發奇想,把詩句的形象細意長流,流出了感情豐富的《左手的繆斯》,然後是《望鄉的牧神》、《焚鶴人》……,我深深地感到,詩人以詩意雕琢出來的這些散文,似乎較他的詩更勝一籌。

我不是說潘步釗可與余光中比,而是感覺到他正循着這條路慢慢摸索,除了詩,他耕耘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和《邯鄲記》之後,現在又推出了《美哉少年》,比他的詩集確實要多出不少。

《美哉少年》收散文二十四篇,是二OO二年《邯鄲記》後八年間的選集。八年絕不是短日子,人生中的八年可以有很大變化,尤其像潘步釗這樣有上進心的青年,八年可以幹的事很多,他在自序中說:

這本集子的文章仍和過去一樣,反映了我對生活,特別是都市生活的感覺和反思,時事、政治、遊歷、女兒、朋友、學生和教學,城市的尋常百姓,喃喃自語,有些刻骨銘心,有些若即若離。每一篇文章於我都有獨特意義,正因為時光飄逝,停留在其中的情感觸動和思緒,更加值得我此刻回望。

潘步釗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六十後」,他能享受到九年免費教育,是家中較小的孩子,在父母兄長的愛護下成長,不用「勒實肚皮」苦讀,相對於我們捱過肚餓,想寫字也沒有紙筆的「四十後」來說,真是幸福的一代。不過,他走過的也不是平坦大道,寒窗刻苦而得來的多個學位,從小學教師到中學校長,是憑着堅毅的鬥志得來的。一個肯刻苦而觀察力敏銳的精靈,眼看着這幾十年香港社會的轉變,他融入其中,看非典肺炎,看巴士阿叔,看董建華,看教育改革……,看我們社會的世道人情,然後在「昏黃燈影下落寞下筆」,這就是潘步釗要給我們看的《美哉少年》,也是所有從香港成長起來的一代所該看的。

我比較喜歡的,是他集內的抒情文字,比如〈雙城印象〉,本來是上海和杭州的遊記,但他在旅遊中融入了記憶和往昔的印象,思想飛快地聯繫上已成歷史的人物。從現在的上海,勾起了四十年代張愛玲的〈沉香屑〉;在今天的江南小鎮,連上了三十年代風雨欲來時的卞之琳;在西湖邊看櫻花,想到了蘇東坡、白居易、白素貞……。詩人的思想是奔放的,流竄於古今的浪漫,濃縮在他跳躍的文字中。

其實,我也很喜歡〈我在樓梯的轉角處看見她〉和〈我的好朋友賴俊榮〉。

〈我在樓梯的轉角處看見她〉寫自閉、弱聽的她,智障、暴躁、愛說粗話的德榮,和他這位特殊教育老師之間的故事,用實例給我們的特殊教育把脈、剖析,感性而親切的事例,勝過研討會的空話多多,很能喚起讀者的同情和關愛。

賴俊榮其實不是他的朋友,在〈我的好朋友賴俊榮〉中,潘步釗剪出了生命中的片段,記下他在泳池中偶遇一個人在習泳的小孩子賴俊榮,兩條不同的生命,在發展中的某一個點相遇了,衍生出人世中之巧合,把兩個年齡差距不少的陌生人拉在一起……。這本來是不錯的小說題材,寫散文會不會有點浪費?

潘步釗的散文多從個人本身出發,寫身邊熟悉而又親切的瑣事,描繪給我們一幕幕人生,掌握文字運用能力頗强,且大多以個人思想意識為主,具獨特的風格,是詩意的散文。

不知他在用左手寫散文之時,會不會停了寫詩的右手?

──2010年7月

回到舊日的水鄉
──讀霍北全的《北記簿》



水鄉大澳是我最愛的漁村,心境平靜的日子,我總愛乘地下鐵到東涌,然後鑽到巴士裡,搖擺搖擺的上山下鄉,回到風景停留在幾十年前的郊道上,享受往昔平和簡單的鄉居回憶。近小時後,車子忽地駛進漁香撲鼻的水鄉去。

我不愛吃水產乾貨,可是,大澳那略帶鹹味的空氣,卻深深地吸引着我到水鄉去,看簡陋的鐵皮屋店鋪擺賣的土產,看兩岸的高腳棚屋,看東京士多門前的「雪姑七友」,和老闆年年更換的「九龍皇帝水平」油畫,看半世紀前的大街小巷……有時更會乘小艇出去看將軍石、看海豚……。

這種種閑適的漫遊,更惹起我對往昔的懷念:那只有少數遊人和店鋪的小漁村,那串連兩岸的擺渡,由真正的小艇到扯着繩纜的浮船,讓人以為到了沈從文的《邊城》……這一切一切都埋在太平橋的背後了!唏噓之餘,只能到「大澳文化工作室」,看不再有生命的實物展品和硬照緬懷一番,或者讀讀霍北全的《北記簿》(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09)。

霍北全是我常去的會所中餐廳的部長,前些時他帶了本拙著《愛書人手記》請我簽名。我曾經接觸過以書為牀,辭工半年來讀書的茶餐廳夥計;見到線裝書就兩眼發光,要買層樓來藏書的酒樓經理,一位愛書的酒樓部長沒甚麼稀奇,直到日前他送我一冊十多萬字的《北記簿》,那得要另眼相看了!

霍北全一九六三年在澳門出生,一九七一年與父母兄姊等一家人移居大澳,在那兒接受小學及中學教育,直到踏入社會工作才離開大澳,但老家還在那兒,年中還是要常常回到水鄉去。大澳可以說是孕育他成長的家鄉,他惦記着家鄉的一切,忘不了童年的往事;當他的兩個女兒纏着他,要父親講童年生活故事時,逐漸褪色的往事一幕幕浮現腦海裡,霍北全就決定為女兒們寫一本往昔的故事,讓她們知道三十年前水鄉的風物。

霍北全的《北記簿》收散文八十篇,大致可分三類:寫水鄉風貌的有〈生釣棚〉、〈十八間〉、〈石仔埗〉、〈油麻地小輪〉、〈將軍石〉、〈美人山〉……,這些水鄉的傳說和演變,由當地人來演繹,除了傳神,更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不捨及濃得化不開的感情,使讀者為之唏噓!

另一類是童年生活的回憶:蠟玻璃線、打波子、汽水蓋、雪條棒船仔、金絲貓……,是霍北全小時候的玩藝,也是我小時候的玩藝。我比霍北全長十幾歲,我的童年在一九五零年代的鑽石山和旺角,霍北全的童年在一九七零年代的大澳,時空相距甚遠,想不到兒時的玩意竟如此接近,是這些玩意一直流行了幾十年,還是大澳比市區走得慢了二十年?

還有一類是因特殊的環境及身份而訓練出來,具知識性的散文。霍北全世代都是「水上人家」,自小在課餘都會跟隨家人出海捕魚,因此他精於踢蝦、捉蟹、釣釘公、補魚網、照田雞、養了哥……這些文章都是經驗之談,趣味性濃,對於未曾嘗試過的讀者來說,極具吸引力,此中最精彩的是〈鰲魚〉和〈劏牛〉。

鰲魚是漁民最想,但最難捕獲的魚。這種魚一般有三四呎長,最有價值是牠的魚肚,曬乾後即是「乒乓球拍」般大的花膠,售價高昂,但,鰲魚每年只有一個月出現,一條船能捕獲三幾條,已是上佳的成績了。霍北全告訴我們,要捉鰲魚絕不容易:他們先要把船駛到鰲魚出沒的水面,把「摩打」停了,漁人要屏息靜氣伏在艙底聽鰲魚的叫聲。知道魚來了,大家悄悄地走到船面,看準機會下網,然後用手鈎一下子向魚尾揮去……。如此驚心動魄的過程,如非個中好手,誰能告訴你?

我們吃的牛肉,大家都知道是由「食環署」集體屠宰才運到市場出售的。但霍北全卻告訴我們他親睹「劏牛」的經過:一個躲在市場內食雪糕的晚上,偷看到老牛販夫婦拖來一頭老牛,把牽着牠的繩縛在市場中央的石柱上,當老牛擺着尾,亳不在意之時,老牛販手起鎚落,狠狠的在老牛的後腦上一敲,龐然大物隨即雙腳一跪,倒地不起……看似不人道,但想到牛是我們日常的主要肉食時,你會怎樣想?

除了文章,《北記簿》中還有大量一九七零年代大澳的照片和叫《漁語錄》的打油詩,起先我還以為是他搜集的漁民心聲,卻原來全是霍北全創作的,這些打油詩在有趣以外,還傾訴了他們心底的話:

窮家生活並無他,兩餐溫飽笑哈哈;
菜餚不求豐或盛,一碟魚蝦一碟瓜。

漁火點點擦浪濤,水波輕舞白雲高;
清風吹過風帆動,怕見巨浪滔又滔。

出海打魚為甚麼,濕身濕世真坎坷;
漁民希望海中寄,一網千斤載滿籮。

天光起帆暮歸航,早晚日夜兩皆忙;
日曬雨淋早已慣,最怕滄海白頭浪。

這些琅琅上口的詩句,有寫景的、抒情的、述意的共十多首,全部都是漁民生活的寫照。

霍北全的這本《北記簿》,表面上寫的是他個人成長的經歷,而事實上他是側寫了大澳水鄉的轉變,寫漁民子弟的生活史。當中環街頭擦鞋匠都值得大家關注的今天,大澳水鄉的演變是不是更值得記一筆?

如果大家認真去看《北記簿》的書影,正確地說,它是《北記簿2》,因為他還想寫一本記述童年在澳門生活的《北記簿1》和記述大澳中學生活的《北記簿3》,希望很快就能讀到!

──寫於2009年7月

8月刊於《文學評論》

回憶的方式


據說老年人很喜歡回憶,如果你到公園裡散步,總會見到一些老人茫然地呆坐在長椅上,沉醉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如老僧入定般,緬懷逝去的日子。如果是老夫婦漫步走過,你可能聽到他們嘩啦嘩啦,喋喋不休地談着往昔的苦楚和歡樂……,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回憶方式。

霍北全不過四十多歲,未到回憶的年齡,可他卻在回憶了,因為他有兩個十多二十歲,充滿好奇心的女兒。每次見到父親,除了巴巴的報告自己日常的學校生活外,還央求爸爸也把童年的生活說給她們聽。於是,霍北全選擇了用文字寫出了往昔生活的片斷……,讓女兒知道六十後的父親是怎樣成長的。

霍北泉一九六O年代初在澳門出生,七歲時遷居大嶼山大澳,讀小學及中學,然後踏足社會工作。他的回憶錄最初面世的,是二OO九年出版的《北記簿2》,記錄着一九七O年代初,在大澳這個小漁村中六年小學生活的片斷。難得的是他沒有食言,後來又追記出版了《北記簿1》(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10),是他遷居大澳前,在澳門生活的回憶。再後,記述他中學生活的《北記簿3》:《我的水鄉大澳》(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2013)也面世了。

由2009至2013,四年的努力,他終於完成了幾十萬字的回憶錄。霍北全是普通人,過着平淡生活的一般香港市民,這套書記錄着他一九六O及七O年代成長的經過,他的生活歷程也是香港部分市民的生活史,當中能看到的,可能也是你和我的昔往。此書最大的特色是霍北全是水上人家,他所記的題材別開生面,是漁民的生活記錄,水上人的風俗,生活上的見聞相當有趣……是回憶類書籍中少見的。

──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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