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0日 星期日

《儒林清話》剪貼本的故事

《儒林清話》剪貼本的故事
黃俊東

大約是六十年代初,我開始在南北行的志昌行工作,偶然讀到當時的《新生晚報》副刊上有一個專欄:《儒林清話》,執筆者署名「丁世五」。那時候當然不知道是誰的筆名,我只喜歡他談現代作家、學人的逸事,從文章中得知所談的人物均為他大學時代所親眼見過,有的還是他在北大的師友。他把所見所聞或有交情的人物軼事,娓娓道來,十分親切有趣,難得的是他亦有其獨特的見解,所以每個被他談過的着名人物,十分吸引我的興味,欣賞不已,每天一篇,我讀後都加以剪存,後來停稿之後,我自己貼成一本剪報集,並親自裝幀成冊。由於當時我正在蒐集三十年代以來的作家資料,所以特別珍惜這個剪貼本。我在南北行過了二三年,對於學做生意的事毫無興趣,不幸還染了肺病,治療和休養了好幾年,避居道風山上,那是我讀閑書最多的時期,直到一九六五年秋,才下山進入《明報》工作,一直做到一九九四年二月退休。

七十年代中,由於專代理西書生意的朋友余志剛,突然有意出版一些中文書,他邀請友人戴天主其事,看來計劃甚多,但規模不算大,故戴天僅找了翁靈文和我共三人,以余先生的又一村辦事處作為編輯部的大本營,由於我們三人各有工作,因此出版的事只能安排在星期六及星期日工作。我們出版的計劃頗大,既有嚴肅的文化和文學的論着,也有較通俗性的文學作品,並且用了幾個不同名字的出版社,分別出版各種不同性質的文集,其中叫「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出版新書最多,好書亦不少,例如董橋的第一本文集《雙城雜記》、張愛玲的散文集《張看》、《余光中自選散文集》,還有胡菊人、林燕妮、簡而清、三蘇等等,總數有十多種。但我想說的卻是早年我親手貼成專冊的一本《儒林清話》,我深知是一本值得出版的好書,我又知道翁靈文的兄弟都與丁世五認識的,所以我把剪貼本影印了一份,請翁靈文詢問作者是否願意給我們出版成專集。

原來丁世五沒有剪存自己已發表作品的習慣,他喜見有人為他剪貼成冊又想印行單行本,自然一口答允下來,於是他再補充了一篇長文〈不廢江河萬古流──記念胡適之先生〉(他是胡氏喜歡的學生之一)以補篇幅之不足。又特別撰了一篇〈採稆文存自序〉,書名改為《新文學家回想錄》,《儒林清話》則作為副題。作者也改署「今聖嘆」,這是他較早所用而又較受人注意的一個筆名。不過當時翁先生沒有告知他這本剪貼本的由來,只說是從《明報》資料室影印來的,其實《明報》資料室只存有《明報》自己的合訂本,那會保存《新生晚報》的合訂本。今聖嘆在自序中說他從來未剪存已發表的舊稿。他北大的師友如夏志清、柳存仁、徐訏等先後都曾叫他集舊稿出專集,他皆敬謝不敏。他雖然自謙云文匠之技,粗製之作,若「集而成書,出之辱也」,這未免言重矣。其實他沒有存舊稿的習慣,要出書實在拿不出舊文稿而已。所以當我把這本剪貼本請翁先生呈上時,並告知可以立即排印出書,條件是答應由我們印行,並賜一序放在書前。作者因不用費神去找舊稿,自然立刻答應了「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要求。這就是為何作者多年來寫了「何止千萬言」,而晚年僅留下這一本頗受讀書界歡迎和好評的《儒林清話》。書名改為《新文學家回想錄》可能是為了生意眼由翁靈文提出的,戴天和我自然不會反對,所以通過採用了。這部書內容豐富,人物寫得有個性而生動,果然出版後反應甚佳,今亦不易得到矣,在我來說真是十分高興。我一向喜歡新文學家的探索,才有這本資料性的作家集作為參考用的剪貼本。老實說,作者用另外一個筆名「一言堂」在《明報》的專欄裏亦發表了不少好文章,但因為不是專攻新文學的範疇,故我並沒有剪存,否則也會呈給他而為他出版的。這樣看來,我對新文學研究亦算做了一件好事。我的《儒林清話》剪貼本就是一個證明,這是令我感到高興和欣慰的一件往事。不過有時想起今聖嘆先生,不禁百感交集。今聖嘆,一名丁世五,一言堂,當然都是筆名,他原名程綏楚,字靖宇,以字行,湖南衡陽人,生於一九一六年,卒於一九九七年;他先後在北大及西南聯大讀書,頗為胡適所器重。自大陸變色後即移居香港,初時重操舊業當老師。後來至一九五一年秋,何明華會督及英美加等教會聯合創辦了「崇基學院」,程靖宇即在學院中教授歷史兼任圖書館館長,不久又開始寫作,在各大報章中發表作品,他自言「但求採稆得外快,不求聞達於士林。」(見〈採稆文存自序〉)及後數十年來一直靠寫作為生,他曾娶一位日本女子為妻,晚年生活淡薄,死後其書物流於書攤中,見者為之嘆息。

今年三月間,偶讀《大公園》的《文史叢談》專欄,見有馮進先生寫的〈文壇逸話〉,談的正是今聖嘆的這本小書《新文學家回想錄》,馮進先生對它頗為好感,可以說推崇備至,最後云:「從頭至尾,作者將自己的親歷親聞,所思所想如實道來,難得的是一個『真』字。」由於此文,我知道文化界不會忘記今聖嘆這個人物,更不會忘記他唯一的這本有名的小書,遂寫下這篇出版由來,並紀念吾友翁靈文先生。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五月十三日)

附錄:

文壇逸話
馮進

在學校圖書館發現一本書頁發黃的小書,《儒林清話》,作者署名今聖歎。打開一看,是三十多篇長短不一的散文,敘述了中國現代文人學者的趣事,雖名「清話」,實則「逸聞」。本書的史實考證也許未必靠譜─比如說老舍是愛新覺羅氏的皇室貴冑,和國民政府有亡國之仇,就未免有「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是哪裏」之嫌─但文筆流暢,情感灑落,讀起來別有風味。

後來一查,才知道今聖歎是湖南衡陽人程綏楚(一九一六至一九九七,字靖宇)的筆名。此公出身名門,祖父程商霖曾官兩淮鹽運使、湖北江漢關監督,父程嘉堯是着名律師。自己又曾旁聽於北大,畢業於西南聯大史學系,受教於陳衡哲、陳寅恪,也頗得胡適器重。他於一九五O年移居香港,曾應金庸之邀,在《明報副刊》開設專欄,我現在看的這本《新文學家回憶錄─儒林清話》由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於一九七七年出版,影響流傳很廣。

作者書中說到的劉文典、吳宓、徐志摩、趙元任、傅斯年、胡適、郁達夫、陳衡哲、周作人、曹禺、冰心、聞一多等人都是作者青年時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甚至直接打過交道的,讀來格外有真切感和說服力。作者既親炙於民國知名人士,又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和道德標準,所以篇章中時有「驚人」之論、率真之談,不論歷史真偽如何,也可說是一種特色。

譬如,他發議論說現代文人學者中的懼內者,第一要數李四光,第二、三可能就要輪到趙元任。又回憶西南聯大時期劉文典對於現代新文學作家的評點:「他們不似你們幸運。你們今天在這裏讀書,政府請了我來教你們。他們可憐,他們幼年失學。」另外對於廢名和熊十力因為爭論佛教義理,從相罵而相打,由文鬥變武鬥的經過也寫得妙趣橫生。不過,程氏的文字謔而不虐,雖有打趣搞笑的片斷,終究還是更注重道德文章。他讚美趙元任出神入化的耳朵,外語說得可以在巴黎、慕尼黑被當地勞動階級視為本地人。他也欽佩劉文典的硬骨頭,敢於踩着彌衡「擊鼓罵曹」的步法當面痛罵蔣介石。至於廢名和熊老之爭,後續是第二天熊十力造訪廢名,笑嘻嘻地承認自己前一日的觀點有錯。

此書最大的價值的倒不在關於文人風流韻事的記載。雖然作者記述的徐志摩和陸小曼、林徽音的「愛情糾葛」多處被引用,其實道聽途說,流於膚淺;他對於郁達夫和王映霞的「毀家」官司也僅從郁氏的視角發言,未免狹隘片面。我欣賞的是作者描摹出了他眼中這些名家的獨特個性,對於在文學史中較少涉及的女作家和女學者,我們更可以獲得一些寶貴的資料。例如愛梳劉海、信仰基督、為人「清淡」、「客氣而不親切」的冰心,他雖寥寥數語,卻也寫得栩栩如生。而爽快直接、溫暖可親的陳衡哲,因為作者有北大的淵源,又曾經登堂入室,所以就寫得更為詳盡了。他說到「任太太很不容易伺候」:陳衡哲精明能幹,平日為人和氣,可是有人違反了她的高要求也會大發脾氣;對於自己的學術極為重視,工作時不許任何人進書房去打擾她;敢於當面開銷國民黨教育部長陳立夫,要求他增加大學生的伙食費。可是對於作者,陳衡哲又宛如慈母,多方照拂,極為鼓勵。

從頭至尾,作者將自己的親歷親聞,所思所想如實道來,難得的是一個「真」字。所以,對於其中的謬誤、誇張之處,我們也自可求同存異,姑妄聽之。

大公網二O一二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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