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7日 星期六

悼柯振中

哀悼天才作家柯振中
盧文敏致意

我們親愛的朋友──詩人作家柯振中(1945一2018),已不幸於一月十一日在美離世,魂歸天國。我特別懷念他這罕見而充滿愛心和人情味的詩人作家,最早和我結文緣是在1964年,我和朋友在土瓜灣一間小印刷廠,一起合辦《學生生活報》,他投了一篇五千字文藝小說给原野版刊登,(另一位是现仍活躍文壇的書評家許定銘先生)。此後他熱心寫作,平步青雲,成為最年青的詩人作家,而《生活報》约半年後停刊,此後我一度教書及寫報刊專欄,由於太忙失去聯络。由85年起我更赴台從事出版及專業寫作生涯,更與香港不少文友處於失聯狀態,其實在此期間,我以孟浪(並非大陸另一位同名寫政治詩的孟浪)、老偈、白水晶等筆名在港撰寫多家知名報刊小說專欄(約有一千萬字),曾出版二十多本雅俗派的長、短篇小說及新詩集。

而我們的詩人作家朋友柯振中,比我更熱心纯文學創作,由1967年以風雨文社名義出版《愛在虛無飄渺間》長篇小說,之後更推出《心靈的醫院》及短篇小說集《月亮的性格》、《龍殤,港人素顏》、散文集《雲山客程》及新詩集《行矣!流浪客》等多部巨著。

更令人佩服的是,他多年來熱心推動香港文學,由學生時代與文友協力創辦《風雨文社》,七十年代出版《文學報》,翌年赴美攻讀工商管理,繼續在港美之《中報》、《百姓》、《突破》、《當代文藝》、《香港文學》等報刋,撰寫專欄及發表各種不同题材,卻同樣吸引眼球的傑作,難得多年來更參與各大專及社會之文藝活動,發刊多篇擲地有聲,極有份量的文學評論及座談會訪談,尤其他留下日誌式文學活動記錄,可說是留给我們最豐富的新文學與现代新詩的文化遺產!

最令我感動而畢生難忘的是:由於台港兩地疏離,約有數十年間的失聯,他却充滿懷念文友之舊情厚誼,與名家小思、沈舒(馬輝洪)、許定銘等,一直到處打探我的音訊消息,直至數年前由先師名作家慕容羽軍處取得聯繫,柯振中和許定銘最熱心傳承文化,不斷鼓勵我重出江湖,參加有六十年文緣歷史的鑪峯雅集,回歸正統的文藝界,先後在《香港文學》、《城市文藝》、《文學評論》及FB平台等繼續發表作品。去年在柯、許二君的催生下,更由詩人黎漢傑負責出版我個人唯一純文藝短篇小說集《陸沉》,除了許、馬為我寫序及訪問記之外,柯兄雖身在美國,百忙中仍為我以手機傳訊數百字的《催生者之一言》,作為《陸沉》封底頁的一段文壇佳話,沒想到這段寫於2016聖誕佳節的文字,竟成永別凡塵,魂歸天國的絕響,他本來像一隻習慣半年留美,半年留港的天才候鳥,從此卻只能在手機短訊及留影中出现,而且何其不幸,更驚聞霹靂噩耗永別人間,我一直不敢相信此無情的打擊,一直希望只是無心誤傳,或有奇跡出現,直至留美的文友梁永棠證實:消息來自柯兄及他伯特利中學同學及其親友,不久後更將《鑪峯之友》手機通訊及號碼删走,我們只有面對命運之神的冷酷無情,以深厚無盡的文友、詩友、編友之情,永遠懷念、哀思及追悼一代天才柯振中先生。

無獨有偶,他和我心有靈犀,永結文緣,一向尊崇的絕代宗師余光中老師,也不幸於去年底與世長辭,魂歸道山。這台港兩顆文壇巨星,都先後殞落,我們除了輕嘆一句「天妒英才,雙中星滅」之外,不如努力繼承「光中振中,雙星雙輝」的遺志,再為逐漸沉寂的現代文壇,發光發熱發電吧!

(盧澤漢臉書二O一八年一月十九日)

(馬吉按:據柯振中的妹妹透露,他是二O一七年十月去世的。)

那一頭銀髮,悼柯振中
沈西城

「你的老朋友柯振中過了!」文友打來電話,說了最不愛聽的噩耗。「什麼時候的事?」我按捺住傷感。文友戚然回答:「今個月十一號,在美國,原因不明。」這兩三年,振中來港頻密,見面從未說及健康,精神抖擻,滔滔不絕,哪有半點病徵,咋地一下子過了?再想想世事多變,生死不由操控,也就釋然,隔空說一句:走好!聚散匆匆,莫牽掛。能不牽掛?

我少年時,喜歡投稿,《中國學生周報》、《青年樂園》、《當代文藝》、《天天日報學生園地》……一大串兒,十投九不中,成籃底冤魂。母親責令我跟隨父親學建築生意,去了地盤幾趟,嫌髒,還是握筆潔雅。母親怒了,埋怨:「關琦:依媽媽看,儂哪能寫也寫不出啥名堂,看二阿姐投稿,百發百中,儂隻小鬼……唉!甭講哩!」我涎着臉:「姆媽!讓我再試試,再弗來勢──」還未說完,母親已暴跳如雷:「滾儂格蛋,儂到底想哪能──」天呀:天雷響,暴雨來,走為上着,一溜煙跑了,背後響着吼聲:「小鬼頭,有種弗要轉來!」(唔返未唔返咯,有寶呀!)邊跑邊詛咒,呸!一於奮戰到底,永不放棄。六十年代文社多如過江之鯽,許定銘云:「香港的文社熱,最蓬勃的時期是一九六三至六八年間………組織成員大部分是中學生,還有少部分則是大專生和在業青年。一些較大,組織完善的大文社,像阡陌、同學文集、風雨、晨風、芷蘭、藍馬……以至後來的聯合組織文社線等,都有這些活動,而且都辦得相當不錯。」《風雨》帶悲戚詩意,遂投稿去,又成冤魂,促使我成冤魂的許便是風雨舵手柯振中吧!

許多年後,在一個文友聚會上遇到柯振中,高瘦飄逸,舉止從容,身邊滿圍男女文藝青年,只能遠看不能近觀,未得識荊。時光飛逝,來到二O一五年中,思遠請飯於《金牛苑》,座上有一位銀髮文士,瞧我一眼,便伸手用力相握:「沈西城,我是柯振中。」熱情如火,恍如老友重逢。我愕然,有些兒受驚若寵。喝了兩杯,才知道近幾年他有看我的懷舊文章,請他多指教,連說不敢,還是說了:「人寫懷舊重資料,你兼及感情。」觀察深邃,一箭中鵠,合什致謝。禮尚往來,我道達對《愛在虛無縹緲間》的傾慕。再談下去,方知已成美國公民,間中飛港,栖居尖沙嘴,不過喜歡的是舊區,既傳統又洋化,又如花旦穿洋服。哈哈!我也迷戀尖沙嘴呀!振中抬抬眉,揶揄地說:「你說的是酒吧吧?」唷!連他也以為我是浪蕩子,人言的確可畏。大抵看到我那不以為然的神情,立馬說:「我看過你那本《歡場滄桑史》!」跟住朝我眨眨眼(小子,還想抵賴不!)放下酒杯:「不過你實非一般歡場客,你同情青樓女子,那篇《可憐的流鶯》看得我濕了眼,是真的嗎?」真,比珍珠還真。日本作家永井荷風長年孵在吉原遊廓妓女香閨,不問世事,只求相知,有言云:文章不在文字,在於感情,我仿之不成器,大抵變成東施,告以振中,相視大笑。

一六年,梁科慶為我在中央圖書館辦了個文壇浪子個展,振中偕盧文敏同來。看畢,到附近小餐廳喝咖啡閒聊,談到文字,純文學作家身份的柯振中自然有他的獨特觀察力,很嚴肅地說:「說真的我不以為你浪蕩,我覺得這幾年你正在戮力鑽研文字,對不?」又是一劍刺中紅心,不得不服他的細心。振中送過我一本短篇小說集《月亮的性格》,翻看一過,想起慕容羽軍的說話──「他的小說着重表現道德、良完,鍼砭善惡,掌握飄徙、放逐、時間流逝、靈魂救贖之素材,為情節與人物片作出剖斷。」筆力沉雄,蔚然深秀,書氣滿溢,展卷難釋。餐廳一別,竟成永訣,此際別無它憶,只想起振中那頭如雪似霜的銀髮!

《蘋果日報》二O一八年一月廿七日)

銀髮文士柯振中
沈西城


柯振中(右一)、作者(左二)與一眾友人於文學活動上合照。〔作者提供〕

近年保持聯絡的文友,大抵只有柯振中、許定銘和盧文敏,叱吒文壇時,我還是黃口小子。六十年代香港文社勃起,許定銘云:「香港的文社熱,最蓬勃的時期是一九六三至六八年間,一些較大、組織完善的大文社,像阡陌、同學文集、風雨、晨風、芷蘭、藍馬……以至後來的聯合組織『文社線』等,都有這些活動,而且都辦得相當不錯。」其中柯振中跟友人合組的「風雨文社」,為我最喜,東施效顰,組「浮萍文社」,浮萍幾處隨波去,很快,壽終正寢。

記不清何處晤柯君,怕是文壇聚會吧!二○一五年夏,吳思遠請飯於金牛苑,座上有一白髮中年,言語不多,面孔有點熟,卻想不起是誰。白髮中年輕聲對我說:「我是柯振中!」不意相逢,喜不自勝。柯振中道其近況,港美兩邊走,身在美洲心在港,創作熱情未減。他握緊我手,鼓勵多寫。振中是一個熱情的人,拍照時,緊摟我肩,臉露微笑,那頭銀白長髮隱隱有林下名士風。

香港純文學作家,自舒巷城離世後,愈來愈少,純文學趑趄不前,跟柯振中說起,他只無奈一笑。寂寞文苑,荷戟徬徨,千萬人吾往矣。風風雨雨五十年,振中收穫豐,回首前塵,當可告慰。

(作者為香港作家。)

《明報,明藝》二O一七年二月十三日)

我見過張愛玲?
柯振中

讀《香港文學》二一一期(二OO二年七月號)張錯兄的《香港行旅四帖》,文首提到林式同先生于二OO一年七月棄世憾事。林式同生前寫了〈有緣得識張愛玲〉長文共八十頁,收輯一九九六年三月一日臺灣皇冠文學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華麗與蒼涼─張愛玲紀念文集》一書內,作卷一〈告別〉重頭文章。林氏是張愛玲臨離世前數年極信任的少數友人之一,他予她家居生活瑣事上幫忙不少。是她遺囑的執行人。更是遵她遺囑處理她身後事海葬儀式其中一人。

「汽笛長鳴聲裡,伴著隱隱的潮聲,灰白色的骨灰隨風飄到深藍的海上,我們伴著張愛玲女士走在她最後的一程路上。」林式同在該文首頁作這樣「告別」。一九七O年代末期,我攜眷旅居洛杉磯後,經張錯兄介紹認識林式同。他的英文名字叫STONE,住西洛杉磯,是一位建築師。那次初識是在托倫斯市近海張錯兄的家,客人除林式同外,還有張太太的親戚陳威全牧師夫婦(也是我和內子的友人)。記得談話中威全兄曾鄭重說:「人生了病若依靠神,神會醫治。」林式同介面笑答:「生病沒什麼不好呀!不用上班,在家裡休養,太太也會及時送上一杯清茶,多享福!」當時做夢也沒想到他日後會成為寫紀念張愛玲逝世的第一手事蹟資料文章的人,更沒想到讀過他這篇長文後竟困惑我至今已有六、七年之久,仍不能、不敢作出定斷以作解疑解惑。

林氏文中曾列張愛玲晚年因躲離奇蚤子,在洛杉磯地區到處流浪所住過的汽車旅館名字。最後一家是BEST WESTERN COLORADO INN:2156E. COLORADO BLVD. PASADENA。

「自一九八四年八月到這時(一九八八年三月),前後約三年半的時間,張愛玲一直過著遷徙流離的汽車旅館生活,可能因為是搬家太頻繁了,生活不安,飲食無節,從信中可以看出她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不能再繼續那獨來獨往的流浪生涯,而想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何況她已經六十八歲了,在心理上也希望能找人談談,並幫一點忙。」

那年(一九八七)暑假過後未久,我有一篇短篇小說〈裝雲〉在當時銷量龐大的《中報.東西風》連刊,該篇小說文內引用了張愛玲一則「廬山裝雲」的比譬,加以描述。未久此間《國際日報》辦報慶活動,有講座在加州理工學院一處禮堂舉行。那次我與內子同赴會。會場上又遇見這位身穿樸松灰圓衣、頭裹灰方布、頸纏灰長巾及臉的高瘦獨特安閒老婦人。內子也見到她了。而位於巴市的加州理工學院,離同一時段張愛玲住過的那林式同列名的巴市汽車旅館並不遠。走路坐公車都可到達。

那次過後我作了一趟亞洲遠行。回返洛城後,不再在中國人任何聚會場合碰見過這位曾引起我好奇注意的獨特優閑灰衣灰巾的老年高瘦婦人。

續看林式同長文章,知道他建了大幢公寓,一九八八年底張愛玲租住了其間一單人房。「在搬家之前,她(張愛玲)特地關照我不要把她的行蹤告訴別人。」林式同這樣寫下。

之前,林式同在文章中則這樣描述了初見張愛玲的情景:

「十點正從旅社的走廊上快步走來了一位瘦瘦高高、瀟瀟灑灑的女士,頭上包著一幅灰色的方巾,身上罩著一件近乎灰色的寬大的燈籠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

張愛玲有文曾提及她欣賞早年紅女影星嘉寶隱居簡出及改裝行事生涯。她自己是不是避世離群流徙之余也常作「微服出巡」呢?人家認不得她,她也認不得人家。只是我想:人與人活在人世間有時是需要共同聚在一起互相取暖的。

六、七年前讀林式同長文至此,曾多次竭力憶思一個腦際印象甚深刻的人。跟內子也曾談起多回,內子也見過她一面。原因是剛巧在那一段時間末段,在中國人聚居社區舉辦的一些文化節目聚會上,諸如文化講座等,我參加時常會發現一位高瘦清臒的年過六十老婦人。她頭上包一塊灰布遮去頭髮,身穿寬鬆松、灰撲撲圓大衣,頸也圍上一片沉色長布巾之類,布巾有時高起掩上半邊臉。沒理會旁人,也沒見有人跟她談話。獨自安閒幽靜的坐在前頭位置聽講。在當時熱鬧的蒙市「小臺北」,我就見過她好幾次(林氏列出那段時間張愛玲住過的蒙市汽車旅館便有兩間),相信那期間見過她這人的其他中國人,至今仍留有印象的應有人在。因她是那樣獨特閒雅不言不群。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在我住的巴沙迪那市見她那次。

同一年(一九八七)上半年四月八日晚八時半,蒙特利公園市「小臺北」圖書館友誼廳辦過一場講座,邀得少數親身訪問過張愛玲之人的楊沂(水晶)教授作有關張氏演講。

座中傳回楊教授珍藏的張愛玲早年著作珍本。我印象最深的有兩本:一是《流言》。扉頁張愛玲親筆署題:道藩先生賜正/張愛玲。民國卅六年五月。該書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初版。定價五百元。著作者、發行者:張愛玲。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上海山東路二二一號。總經售:五洲書報社。電話:九二四七六。一是《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香港天風出版社印行。民國四十四年初版。四十五年再版。和富道三十二號四樓。

水晶演講完畢,有聽眾問:「張愛玲是偉大的作家嗎?」

水晶回答:「不算。張愛玲的作品寫人性灰暗面,小說中主人翁一錯便錯到底,沒有希望走回頭,她的書有些情節更令人產生心驚肉跳,對人生人性的絕對絕望。她的作品有一好處,是教人有所比諸,現實的景況並沒有比她筆下的人物景況壞,從而產生慰藉提升作用。偉大的作家必然離不了對人性對人生的深深同情,而張愛玲卻沒有。」

我個人則認為讀張愛玲作品,除了直接讀外,有時也要間折及曲折來讀。譬如直接讀她的散文〈燼餘錄〉會直覺她這人做人有點不近人情。設若換個角度間折曲折讀,還是會覺得她冷澈文字背後存有的那絲絲稀薄悲天憫人之情。雖然絲絲稀得祇像幾縷蛛絲卻要去密密網住那些讀者人世心。

出自《張看》一書的一段〈姑姑語錄〉可作個人這種看法的一則例證:她(姑姑)手裡賣掉過許多珠寶,只有一塊淡紅的帔霞,還留到現在,因為欠好的緣故。……青綠絲線穿著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個程度就有那樣的淡紫紅的半透明。姑姑歎息說:「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它生命沒有意義。」張愛玲寫腫凍瘡似的人生人性往往寫到淡紫紅的半透那等程度。凍瘡似的人類人心可以因「腫」變到「淡紫紅半透明」那種詭異奇色,生命真的會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嗎?張愛玲採取戳破剖解「腫凍瘡」的方式來拯救「生命」,讓它徹底脫胎換骨再來出生一次,希望這生會比前生沒再那般腫痛臭毒。

另一位張愛玲專家兼摯友莊信正(也就是他介紹林式同與張愛玲認識)教授編選的《中國近代小說選集》中言:魯迅作品滿薰著中國的土氣。沈從文最能洞了理解生命的幽微。張愛玲早慧藝術成就譬若喬依斯。張愛玲在心理的透視、細節的觀察和意象及語言的運用方面,她往往超越魯迅和沈從文。她廿二歲至廿四歲(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五)時寫的作品已屬圓熟。

(柯振中,一九四五年生,原籍廣東潮陽,一九七二年於靈頓學院修讀工商管理課程。六O年代開始踏足文壇,作品散見於北美洲、香港等地中文報刊。)

《張迷客廳的博客》二O一六年五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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