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林樹勛:許定銘詩葉的時空美


許定銘的書話寫得好,原來,他早年還寫得一手好詩。他剛剛出了一本詩集《詩葉片片》,收入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十五至二十二歲期間的作品。雖然是少青之作,也頗有功夫。我很喜歡當中所展現的時空美。

詩的時空,有別於現實的時空。詩的時空,是心理時空的一種,是詩人創造出來的藝術時空。詩的時空,反映的是現實的時空。詩人用審美眼光加以改造,並且注入了審美感情,這樣,就創造了時空美。優秀詩作的時空,富於時空美,觸動人的審美神經,給人以美感的享受。

時空美,是詩國土地上一座豐盛花園,歷來的偉大詩人,栽滿了簇簇美麗動人的時空之花。『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晚唐齊己的《早梅》,裡面的這兩句詩,是時間美的奇葩,把早春『昨夜』的這一特定時刻,寫得色彩斑斕,睜目可見,伸手可掬,美極了!『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李白的《題峰頂寺》,則是空間美的奇葩,歷經千年,依然鮮豔奪目!

許定銘的片片詩葉,鮮紅嫩綠,不乏時空之美。時空,是一種籠統的叫法,可以細分為時間、空間和四維時空三個概念。節錄《你告訴我》,先欣賞時間美:

翻開第一頁
 你甜蜜的笑
翻開第二頁
 你嘗到禁果
翻開第三頁
 你變得頹喪
翻開第四頁
 你瘋狂叫喊
翻開第五頁
 你……

時間是藉由客觀事物的發展變化而顯示出來的。人生的百年時間,則是藉由人的成長衰老變化而顯示出來。這一葉詩,妙在把人生之悠悠百年時間,壓縮於翻幾頁書的須臾一瞬。這是藝術的一瞬之百年,不同於現實的人生之百年。但是,在這一瞬間,讀者感受到了現實的百年人生,看見了兒童時的燦爛笑容,經歷了洞房花燭之夜,體驗了事業失敗時的頹喪,聽見了現實生活重擔下的痛苦叫聲,飲下了一杯縐紋釀製的晚年苦酒。一瞬濃縮着百年,給人豐富的藝術感覺。人生的規律,人人大致相同。將來如果再有人讀起這首詩,也還會有相同的感覺。在時間的長河裡,這藝術的須臾一瞬,有永恆之美。

接下來,節錄《幻》,欣賞空間美:

乃跨過 額菲爾士峰
跨入太平洋 深度
僅及兩膝 摩天大廈
很矮 及腰
手 觸及銀河系
不要 氧 光
盯着
折光的 月
一個企圖 萌發
(據說
嫦娥很美)

這一葉詩,美在詩人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的高度和諧統一。詩人年少十七,情竇初開,就追求天上的嫦娥,想頭之大,絕非常人的升斗胸懷可容,非以地載海量不可。詩人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巨人,摩天大廈只齊他的腰,海深只及他的膝,他探手就摸到了銀河,額菲爾士山他可以一步跨峰而過。於是,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在無邊無際的廣宇中高度統一了起來,一個大情人,天頭地腳,從許定銘的詩葉飛動而出,給人恢弘寥廓的空間美感覺。

繼續欣賞《黃昏》的四維美:

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
慢走一步的山是個披黑紗少婦
海水挺身向夕陽挑戰
掙扎着的孤舟已作歸家的搖櫓
三兩海鷗仍打算在落日前找得一頓較豐的晚餐
拉兩三下衣領受冷風的撫吻
百鳥仍重歸故林
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

時間,無始無終。空間,無邊無際。每一個時間的橫切面裡都包含了萬事萬物的空間,而空間萬事萬物的存在則顯示出時間。這就是時間與空間的關係。這一葉詩的特點,是既用詩的外在形式表現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又用詩的內在形象反映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詩裡的黃昏,由第一句『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開始,至最後一句『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結束,黃昏時間的外表,有頭有尾;頭尾之間有山有海有人有事,是時間橫切面的廣闊空間。空間裡面的山海人事,則又盡顯示出『黃昏』這一特定的時間。詩中的時間是美的,又紅又赤,五彩繽紛。詩中的空間也是美的,背向夕陽的山頭像個『披黑紗的少婦』,海浪『向夕陽挑戰』,孤舟在大海中『掙扎』,海鷗為晚餐忙碌,百鳥歸巢,非常壯觀。詩的形式與詩的內容,渾然成體,活現了客觀時空的四維之美。

我個人特別喜愛的,是那葉《徬徨者》:

我是一個活在地球邊緣的人
  一枝長在暴雨狂風裡的新苗
把自己的生命磨練在崎嶇的路上
此刻 遙觀地球的光明與宇宙的黑暗
別再徬徨了
我該投奔光明的地球
還是墮落罪惡的宇宙

這首詩,犯了忌,用了許多概念化的語言。盡管如此,我仍然喜歡這首詩所創造的藝術時空,以及詩的整體形象。不說『活在地球上』,而說『活在地球邊緣』,這就是藝術的時空創造。這句話有真實性,但是卻具有更強烈的直覺性。當讀者還來不及想起牛頓的地心吸力學說的時候,首先闖進心裡的是直覺。圓滾滾的地球,每秒轉動四百六十五米,居然能夠站穩在它的邊緣,了不起呵!像看魔術一樣,強烈的直覺又騙取了讀者的錯覺,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引起一番美妙的感覺。帶着美妙的感覺進入詩的閱讀視野的時候,一個少年詩人形象,立即飛現眼前,他猛蹬一腳,進入浩瀚的時空,遠離『宇宙的黑暗』,『投奔光明的地球』,豪氣干雲!

關於詩的時空美,歷來有不少精辟之論。劉勰說:『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陸機說:『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在詩國的時空花園裡,許定銘是用功的。

(2016/09/23)

(原刊2016年12月號《城市文藝》)

悼念小克


(截圖來自《張景熊網站》

Mark Cheu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二月廿五日)

Lee Ka Si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Lee Ka Si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Yin Ping Lok網站二O一六年十二月十日)

(馬吉按:Yin Ping Lok(即禾迪)的臉書只是對「臉友」公開,這則圖片我未經同意擅自公開了,先此致歉!)

小克專輯

詩人小傳

小克,原名張景熊,一九七O年代初曾為《70年代雙週刊》編委會成員、美術編輯,並負責文學版的編、寫。愛攝影,早在七O年代初已是一位前衛攝影家;也愛寫詩,詩作結集為《几上茶冷》,一九七九年十月由素葉出版社出版。曾任電影美術指導。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因病去世。


《几上茶冷》選錄

几上茶冷

几上茶冷
風動遠遠的紫帆
撥弄妳頭上
未乾的琴絃
夢裏走在河邊
牽牛藤蔓的軟枕聽
無調的暖息哼歌
踩河上卵石
每步呼喊一個
兒時友伴的名字
沿着藤攀山巒
越涉被褥的流水
車流聲過
空夜的人語
琴音在遠遠的海上
妳揉揉妳的鼻樑
我抬頭看菊叢裏
鞠身撫幼羊的女孩
彩墨畫與房中書
接受春寒的審視

一九七五年一月三十日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我們那一夥(有點傷感的圖片說明)
淮遠


終於從多年來沒打開過的唱片雜誌櫃裏翻出這兩張裱在一個紋理好看的木框中的連環黑白照片。

時間是一九七四年冬天,地點是鍾玲玲夫婦在太子某大廈的寓所,人物是我和那伙常常見面的朋友。

說說下面那張比較清楚、也比較「正經」的照片吧。後排坐着的唯一一個驢頭就是我。向右數過去,依次是張灼祥、抱着年約半歲兒子梁以文的吳煦斌、抱着年約兩歲兒子張海活的鍾玲玲、手裏拿着不知什麼的適然,以及久違的黃楚喬(李家昇妻子)。

忘了說最重要的一點,這「連環大合照」是除愛寫詩外也鍾愛攝影的小克定時自拍的。他是前排左邊第二人,坐在地板上,在當時的妻子駱笑平身畔。要逐一寫出這一排的朋友們的名字,實在無法不傷感起來了。因為從小克起往右數,四個人(小孩除外)如今都不在了。小克不在,也斯不在,翟愛蓮不在,長相「鬼鬼地」身材健碩的莊慶生也不在了。如果說第一排的人好像被機槍掃射一樣逐一倒下,也許有點冷血,可是,事實不幸如此。

(順便一提,這版本是隔着玻璃翻拍的,清晰度打折扣在所難免。小克他們該不介意吧。)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失聯的蟻 悼小克
淮遠

昨晨夢見過世二十二年的老吳,晚上就得悉小克剛加入了老吳的行列。《70年代雙週刊》眾兄弟之中,該數他倆煙癮最大。老吳死前八年戒掉了,小克大概一直沒戒吧。深夜躺在牀上久久不能睡去,腦中不停說兩句話:我寧願你留在反正早晚要完蛋的地球上再抽幾千包煙,也不想你在聽說是禁煙的天堂裏百無聊賴度日如年。

我們在二十歲前相識,其實那時我是沒預料過小克能活到現在這歲數的,因為他不但煙不離手,而且常常不吃,又常常不睡,起碼當時如此。有一回他曾向我引述他和也斯等人都很喜歡的鍾妮米曹(Joni Mitchell)的兩句歌詞:我們看着太陽升起,只因我們整晚沒睡。

不曉得這些年來他睡得可好。十年前某天傍晚坐巴士經過灣仔時,瞄見他和一名女子並肩站在巴士站,旁邊還有一個長相跟他一樣、鼻樑上架着同樣的幼框眼鏡的女孩。三個都比我瘦。如果說我瘦得像蚱蜢,那他該像一隻螞蟻了。

在第二件事上,小克和我都像螞蟻──我們都愛儲存東西。我收藏的是他認為「沒用處」(據某朋友引述)的舊玩具,他則收集別的勞什子,包括火柴盒。最後一回正式會面,我曾送他一盒土耳其火柴,那是八十年代初獨遊伊斯坦布爾時,超市的驢頭當找頭找給我的。現在想來,小克儲存火柴盒子,也許是為了一個實際的理由──用來點煙。

還有一件事讓我覺得他像螞蟻的,就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似乎誰也不曉得他住在哪兒或在哪兒出沒。除非在街上撞見,否則後會無期。誰要是撞見他時主動告知電話號碼,他也照收如儀,卻永不會泄露自己的號碼,當然也不會來電了。可是似乎沒有誰會怪責這樣一隻低調到極點的螞蟻,正如現在沒有誰會怪責他叮囑家人不讓我們知道他躺在哪家殯儀館裏補回年輕時未完成的睡眠,諸如此類。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小克與《四季
沈西城

小克代表作《几上茶冷》。〔資料圖片〕

淮遠文章說小克(原名張景熊)十一月走了!這年代,走掉一個朋友,很自然,早適應了,只會有淡淡的哀愁。

認識小克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也斯籌劃文學雜誌,定名《四季》,我們四個文藝青年,坐言起行,動手做去。那時候也斯已是《快報》副刊專欄作家、咱們的頭兒,順理成章當主編,覃權、小克和我作輔佐。覃權的家在西灣河近警署後面的一條小馬路,寧靜清幽,四個人躲在四壁皆書的房間裏,日夜磋議。也斯深受台灣「現代文學」影響,立意推行外國現代文學,傾情拉丁美洲和歐洲的小說,賈西亞.馬奎斯乃至愛,而歐洲的羅布格利葉也為必然之選。我跟也斯是同學,相傾肝鬲,素無顧忌,並不贊成全盤西化,建議添加一些五四時代的素材,覃權贊成,小克默然不言,他站在也斯那邊。《四季》內容大部分是也斯的主張,我跟覃權只負責小部分,小克擅畫好詩,為《四季》作詩兼裝幀,淡白封面,墨綠鉛字,素雅雋秀。《四季》之友四人,覃權自殺早死,二O一三年也斯病逝,如今小克也走了,遍插茱萸少三人,怎不欷歔!

(作者為香港作家。)

(《明報》二O一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一位香港詩人:我所不知道的小克
許迪鏘

上一次見小克至少是五六年前的事,我在中環三聯看完書下到街上,正正就碰到小克和他的女伴。我們到檀島去喝咖啡。再上一次,恐怕是再十多年以前,在旺角洗衣街的新亞書店。新亞書店在洗衣街時期我常上去,在那裏遇到小克不止一次,其中一次,我們到對面茶餐廳喝咖啡。

再之前,就是另一個十年,不,二三十年之前,一九八O年代初期,我們借用老蔡的設計公司編《素葉文學》,一天晚上小克和淮遠上來拿點文稿回去幫手編一點兒。我問小克:「你懂怎麼編嗎?」小克用他一貫溫文的語氣說:「鏘仔,我編雜誌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意思是這樣,用語未必同)

翻查手頭上僅有的幾期《70年代雙週刊》,可以讀到幾篇小克圖文並茂的文章,負責排版的應該也是他,十分前衛的風格。顧名思義,《70年代雙週刊》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創刊,那時候,我在文學上不但在穿開襠褲,更可說是尚未誕生。那可是與小克幾次見面留下來唯一一句有意義的話了。

聽到小克過身的消息,我要問明消息來源的真實性,才在自己的面書上發了懷念小克的短短一句。有的朋友看了,也追問消息的來源。我想了想,自作聰明給其中一位朋友發了個短訊說:「噢,不要混淆了,小克是詩人張景熊,不是那位漫畫家。」朋友回覆說:「小克是蔡義遠的好友,曾有一段時間,我們都是傾天光的。」

也斯去世,在靈堂上看到一位很像小克的人,遠遠的坐在一角,我叫適然去問。她也真的走過去問:「你是不是小克?」對方否認。這位疑似小克的人,很瘦,有點虛弱,靜靜的,形似,神也似。不然,與小克曾很相熟的適然也不會貿然過去問。那是二O一三年一月。

聽到小克最後的聲音的日子近些,大概是三四年前吧,有朋友想「發掘」他出來參加一些什麼活動,或出他的什麼作品,聯絡過他(不記得是朋友自行設法聯絡還是我自己聯絡),小克給我回了電話,答覆自然是不,但一開頭他說了一句我至今仍不明所以的話,應是小克以為我知道他的一點什麼,他就說,不要以為……其實,我對他什麼也不知道。

我對小克所知真的不多,要不然也不會說出那句讓他笑話的話。我只知他是攝影師,做過電影美術指導(總之與電影有關),編過《70年代雙週刊》,當然,是個詩人。一九七九年,素葉出版社給他出版了詩集《几上茶冷》,為「素葉文學叢書」第五號。二OOO年十月《素葉文學》第六十八期有紀念蔡浩泉小輯,我們翻出七十年代中後期小克拍的一些同人第二代生活照,也就刊登出來,沒想到這期紀念的,還有他。這期之後,《素葉文學》再沒有出版。

我所知的小克就是這些,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但記性愈來愈差,記不來了。檀島的那次茶聚,小克談到他的身體狀况,說大致沒問題。沒什麼問題呢?他準以為我知道點什麼,就如他以為我知他身畔的人是誰,其實我並不知道啊。

自認識他第一天起,小克已很瘦,說話不多,聲音很輕柔,那句「鏘仔,……」在我的記憶中將變成一種讚美。跟他的兩次茶聚,大概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過什麼全不記得。蔡義遠我也認識,應也是話不多的人,他和友伴和小克可以「傾天光」,一定有許多共同的話題,我和小克即使有機會相對,也不會以「傾」來度過時間。檀島那次他有點虛弱,後來跟朋友提起小克的情况,我都說他身體不大好。二O一三年那次疑似的相遇,我依然認為,是小克留下的最後身影了。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悼:看不見的人──給小克
游靜

現在我跟所有人
一樣手閒下來就是刷
手機無意
義的無盡
背包不再帶書
與攝影機與原
稿紙有時連筆都
無眼睛十八小時的無
意義或生

現在我的眼與攝影機永遠
看不見你與你的崩牙你的
Lomo你的煙味你一身永遠
的黑背牆屈膝證明膝蓋的
無痛整個人陷入牆中陷入
無但唯一的屈膝現在都
看不見了
我們三十年的交錯你
替我出版的第一本書
每次看着我一直吃一直
微笑如山每年我收到的
黑白攝影年咭不絕提醒
資本財產家庭職場屈膝的
不必陷入社交顏色的社會
認可的不必
絕種的人
你低頭向我唯一的
出櫃永遠的少年玩伴用你
永遠的黑與克懷抱與撞擊
社會各種暗櫃的各種交錯
與不必
你的黑
生的難與
克難都
歸於塵煙的
無盡
因為你
我願意相信
靈魂即使看不見
相信我們會
再見即使在
生命本來的無
意義中

2016.11.19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八日)

緣來緣去
蔡炎培

緣一個字,恐怕就是存在主義的「偶然」;比方說,你在放大了的雀籠般的𨋢,久不久碰見不同樓層醜得出奇美麗姐兒,靚得特別有女人味的異性,就是不期而遇的「偶然」。

佛說,夫妻之緣,五百年一回眸;擦身而過的,也是緣。常說的一面之緣,往往事實並不如此。年前西九的藝展,鄧小樺又給我機會,前去朗誦不三不四的「分行傢伙」,雖不如區結成大夫的「明星級」詩會百人!冒雨前來的年輕人,大大話話也有幾十個,最令我訝異的,下過一盤棋漫畫家馬龍的兄弟一木,也是寫畫之人,說:「我見過你。」失覺失覺。「裙拉褲甩」的游靜赫然入目,又是失覺連聲。

前些時,「我所不知道的詩人小克」我是知道的。時間一九九七,我在西環的《新報》報社等看大版的空檔,溜去附近的機舖打麻雀,在預設的模式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眼看非認輸不可,阿泉(蔡浩泉)帶着一個身材中等瘦削的年輕人進來,語我是詩人張景熊。我一邊打機一邊說,啊,小克?《几上茶冷》我讀過一些,可就迷頭迷腦玩下去。小克站上一會兒,走了。

提起這,猛然省起張灼祥校長在東樂戲院舊址那幢大廈的居停,招待一眾的文友。有一次,我也適逢其會;站在張校長旁邊的文青,恐怕就是李金鳳(照片沒有其名),的而且確是一面之緣了。小妮子看我煙不離手,原來她也是老槍,問說能否給我一根煙。好事成雙至啱。此後,只知詩人移民去了楓葉國。緣來緣去;若言:「問世間,情是何物?」唓,有乜咁大件事,緣起緣滅,心無增減就好。

(《明報》二O一六年十二月五日)

給在港諸友人


編按:四十年前,張景熊寫了一首詩,翌年在《大拇指》偕吳漢霖攝影作品一同刊登。四十年後,張景熊因病辭世,文友與親友收集歷年作品,偶得此詩。四十年前的詩,呼喚四十年後的人間友好:給在港諸友人。詩人不老,詩人不死。詩不死。

桃樹斜生
落一地衰褐的果實
在薄霧的早晨。

眾樹仍得守約
陽光一來
迎接灰空的雨和
一條巨大的彩橋
我看着它如何架現
又被更濃的雲霧
慢慢掩蓋了。

所有車輛乃成
眾多魚的族類
水中奔赴
怱促中,我們
想起遠方
魚的散步。

碧加街地下鐵站旁
雨點和行人穿疏間
那老人悠然
拉響手風琴。
滑溜的人行道上
有過多半黃的濕葉
遮過了吉卜賽畫家留下
粉彩的畫像。

一羣鴿子在湖畔
水鳥浮在水上
拖出長長的波紋
沒有滑倒
從這里潛下去
在另一處又浮上來
在薄霧散開的早晨。

(寫於一九七六年九月廿九日。一九七七年一月十四日刊登。作品經作者親友授權,按照《大拇指》版本原詩照錄。)

profile.張景熊

張景熊,筆名小克、K.H.、企的柱、cheung king hung、小草*等。詩作、散文及評論散見於七十年代,《羅盤》、《詩風》、《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文林月刊》等刊物。一九七九年素葉出版詩集《几上茶冷》。八十年代法國回港,攝影、詩及文藝散文刊登於早期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的部分展覽場刊《費明杰 Ming Fay》、《被攝物》、《星島日報‧文藝氣象》、《新報文化版》、《越界》等。《70年代雙週刊》編委會成員、美術編輯,負責文學版的編、寫。曾任場記、電影美術指導、展覽策劃及游靜的《好郁》拍攝劇照。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因病去世。

* 當時某雜誌編輯誤以為其筆名是小草,因而得名

【文.張景熊/圖.吳漢霖】

(《明報》二O一七年一月七日)


(截圖來自《香港文學資料庫》

悼念老夫子

我與《老夫子》
鄭明仁

資深傳媒人鄭明仁收藏了幾十本最早期的《老夫子》。照片由鄭明仁提供。

我們這一輩,很少沒有看過《老夫子》漫畫的,主角老夫子、大番薯、秦先生深入民間;漫畫四字題目「耐人尋味」傳誦到今天還有人不時作諧趣引用。小時候沒有零錢買《老夫子》,只能從同學仔之間的傳閲過一過癮,因此家裏一本也沒有。

早幾年,香港又吹起《老夫子》熱潮,王家禧兒子王澤(王澤九十年代開始接手父親畫老夫子)成功把《老夫子》打造成亞洲品牌,大陸和台灣成為主打市場。此後,王澤不時在香港會見讀者,大型商場舉辦了多次《老夫子》展覧,著名拍賣行蘇富比特別舉辦了《老夫子》手稿展銷。我在多個場合見過王澤,聽他講父親的故事。

2014年8月,蘇富比舉辦《老夫子》手稿展,鄭明仁(右)與王澤合照。照片由鄭明仁提供。

王家禧的《老夫子》,一直以來都被一些「藝評人」批評是抄襲四十年代天津畫家朋弟的作品,王家禧對此沒有太多公開反駁。無論如何,《老夫子》早已成為香港本土漫畫傑作,它的題材充滿本土情懷,寫的東西很多是切合當時社會話題,例如六十年代香港飛仔橫行,《老夫子》就替天行道,「打到啲飛仔一仆一碌」,大快人心。

香港有很多《老夫子》迷,有些已是五、六十歲仁兄仁姐。小弟雖然不是鐵杆老粉,但如在坊間見到很舊的《老夫子》,會不惜代價收集。去年,我便一口氣從藏家那裏買入幾十本最早期《老夫子》,今天再拿出來看一看,百般滋味在心頭。

《眾新聞》二O一七年一月三日)

悼念香港一代漫畫大師 飲茶睇老夫子
鄭明仁


香港《老夫子》漫畫創建人王家禧逝世,代表了香港又失去一位傳奇人物。他留給香港人的,是一系列令人百看不厭的作品。如果要選出香港最具代表性的漫畫,《老夫子》必然當選;如果要提名香港最長壽的漫畫,《老夫子》已穩佔首席。

《老夫子》的讀者跨越各階層,男女老幼、精英階層以至平民百姓,都是或者曾經是它的讀者。因此,在王家禧死訊傳出後,面書上滿是懷念語句。欣慰的是,《老夫子》並沒有因王家禧的逝去而結束,因為他的兒子王澤早在1995年已繼承衣鉢,延續了《老夫子》的生命,繼續為香港人帶來歡笑。

漫畫時代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漫畫遍地開花,街頭巷尾的飛髮(理髮)檔和租書檔深受小朋友歡迎。他們爭取飛髮的黃金時間,盡情快速閱讀飛髮檔提供的公仔書(後來才叫漫畫);大家都相信,當年小朋友光顧飛髮檔,飛髮是藉口,睇公仔書才是主打,即使這些公仔書已給揭得溶溶爛爛,小朋友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特首梁振英在悼念王家禧時也說自己小時候無錢買漫畫書,唯一睇漫畫的機會是到皇后大道西橫巷飛髮時睇《老夫子》和其他公仔書。那時候,街頭的租書檔也是另外一番景象,檔靠的牆上用長繩掛上一本本公仔書的封面,用木夾夾着,小朋友向檔主繳付五仙便可在指定時間睇一本書,一條幾呎長的木條櫈可同時坐三至四人,他們多會私下交換閱讀,也有「靠黐」免費旁觀的,為免得失小顧客,檔主只好隻眼開隻眼閉。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這些公仔書便成為小朋友的精神食糧。

旣然公仔書市場潛力龐大,很多畫家投入漫畫市場,除了《漫畫世界》雜誌和《每日漫畫》等漫畫報外,當時膾炙人口的漫畫包括《財叔》、《大官》、《13點》和《老夫子》等。李惠珍的《13點》和王家禧的《老夫子》更成為長壽漫畫,即使香港漫畫至七十年代變成武俠漫畫天下,這兩本漫畫仍然擁有大量擁躉,特別是《老夫子》,由於讀者跨階層,不論男女老幼都喜愛閱讀,因此成為香港傳奇。王家禧趕上六十年代香港漫畫大潮,然後不斷創新,成為潮流的領導者。

王家禧,天津人,五十年代來港定居。五十年代末開始投漫畫稿到《漫畫世界》及《星島晚報》,以筆名「萌芽」發表連環漫畫《秦先生》、《老夫子》和《大番薯》。六十年代,王家禧出版首冊《老夫子》單行本,自此聲名鵲起,歷久不衰,九十年代由兒子王澤接手繼續創造《老夫子》神話。王澤繼承老王澤的風格和畫風,但經營手法比老父更追上時代,早幾年便再度掀起《老夫子》熱潮,他把《老夫子》作為企業化經營,使之成為亞洲品牌,搶攻大陸和台灣市場,2011年,《老夫子水虎傳》電子書在台灣上市。2008年,著名拍賣行蘇富比為《老夫子》舉辦手稿拍賣,並於2014年舉行《老夫子》手稿展銷,把《老夫子》推上世界市場。2016年,第一間「老夫子」餐廳在香港成立,菜式均以漫畫裏的四字成語命名。

誰的老夫子?

《老夫子》的發展軌迹似乎一帆風順,但譽之所至謗亦隨之,一宗歷史懸案纏繞老王澤一生。千禧年開始時,已有評論家指王家禧的老夫子和大番薯形象是來自四十年代天津畫家朋弟(原名馮棣)的作品。內地著名作家馮驥才2001年寫了一本專著:《文化發掘老夫子出土──為朋弟抱打不平》受到廣泛注意。朋弟是內地三四十年代著名漫畫家,主要作品有《老夫子》、《老白薯》,這兩個主角的造型,確實與王家禧後來的老夫子和大番薯很相似。論者認為王家禧在天津出生長大,自然看過朋弟的作品,受到朋弟潛移默化的影響。王家禧當然不承認抄襲,即使天津、北京文化界一直為朋弟抱不平而奔走活動,也動搖不了王家禧和王澤的江湖地位。平心而論,香港的老夫子和大番薯,確有天津老夫子和老白薯的影子,但重要的是,香港的兩位主角早已完全本土化,完全融入香港社會,香港人會毫無疑問說王家禧和王澤的《老夫子》是香港土產《老夫子》。

《老夫子》常以香港時事入畫,例如香港六十年代「飛仔」橫行,當街調戲婦女,老夫子非常討厭這些「臭飛」,《老夫子》漫畫裏便經常出現老夫子把飛仔打得落花流水的情節,大快人心;老夫子對眼睛生在額頭的老闆階級和上司也有所鞭撻,令一眾打工仔看得心花怒放,怨氣得以發泄,《老夫子》說不定在緩和社會階級矛盾上已起到一些作用。有人喜歡《老夫子》夠「街坊」,因為它所講的故事好像就發生在他們身邊;有人喜歡《老夫子》夠「貼地」,絕對不離地,因此能引起共鳴,共鳴是《老夫子》成功的最主要因素。王家禧喜以「耐人尋味」四字真言入題,這已成為經典金句,對於無法解釋的事,我們都喜歡用「耐人尋味」推諉過去。

夫子茶敘

《老夫子》早於1965年便拍成黑白電影,高魯泉、矮冬瓜分別飾演老夫子和大番薯,扮相維肖維妙。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老夫子》彩色電影和卡通片相繼上演,更加深入民心。七十年代,香港生活環境漸趨富裕,上茶樓歎「一盅兩件」成為時尚,小孩子跟隨父母飲茶,父母順便在報紙檔買一本《老夫子》,所以有段時期「飲茶睇老夫子」是小朋友最喜愛節目。

講《老夫子》不得不提《老夫子水虎傳》,它是《老夫子》系列作品之中,最受歡迎的長篇連環漫畫。《水虎傳》是講老夫子、大番薯和秦先生等人乘坐時光機穿越時空回到古代結識武松,把他「打造」成打虎英雄;老夫子他們更遇上一眾梁山好漢,因種種誤會而爆發出連串極搞笑情節。讀者喜愛這種無厘頭式故事,因為今天看完大笑一場,再去面對明天的壓力,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老夫子》陪伴着香港幾代人成長,有人估計五十多年來《老夫子》累積售出近一億冊,堪與金庸的武俠小說媲美,締造了香港另外一個神話。王家禧先生,謝謝你在我們艱困的童年時代給我們帶來歡樂,沒有《老夫子》,我們的童年就少了一襲色彩,長大了就少了一份美好的集體回憶。

(標題為編輯所擬)

作者簡介:資深傳媒人


(《明報》二O一七年一月六日)

《老夫子》作者「王澤」93歲逝世 告別耐人尋味


王家禧先生走完精彩一生《老夫子》作者老王澤安詳離世

知名《老夫子》漫畫作家王家禧先生(以長子王澤為筆名,讀者為分辨第一代、第二代作者,以老王澤稱之。)於美國時間2017年元月一日凌晨5時57分因年老器官衰竭安詳離開人世,享年九十三歳。王家禧曾說:「我的一生就像漫畫,我儘可能的讓「老夫子」,也就是讓自己耍寶去逗樂讀者。 」

王家禧於1925年出生於天津,1956年移居香港,曽在法屬天主教會負責繪聖經,兼辦教會「樂峰報」的編繪工作長達十多年之久。於工作之餘,從事漫畫創作,開始以「萌芽」為筆名,接著用好幾個筆名在報章雜誌發表漫畫作品。其中以長子「王澤」為筆名創作的《老夫子》漫畫,由「秦先生」首先登場,因人物個性顯明、幽默逗趣、文字簡潔,一推出深受讀者喜愛,大受歡迎至今。

學建築的兒子王澤本尊,因見父親年紀漸老,於1995年毅然接下父親的棒子,繼續老夫子漫畫的創作。為了分辨兩時期的作者,讀者遂以老王澤、小王澤區分或漫畫家王澤、建築藝術家王澤。今年二月才從實踐大學建築系專任教授退休的王澤,十分佩服父親王家禧,一直都是充滿活力與想像力的創作者,他創造的《老夫子》就是描寫平日生活的漫畫,既是你我日常的趣味,更是各種天馬行空的想像。經歷半個世紀,時空雖已改變,每個人對生活的期望也都不同,但其中的酸甜苦辣,透過耐人尋味的漫畫,仍然直入人心,與大家分享老夫子式的幽默。

《老夫子》漫畫就是漫畫家王家禧的一生。取之不盡的素材,都曾是北京輔仁大學西畫系高材生的他的寫照,年輕時王家禧是運動好手,游泳、跳水、溜冰、打獵樣樣精通,所以漫畫有許多運動、玩樂器和釣魚、陶塑等傳神畫面;而在樂團擔任鼓手的他,因為打鼓,練就成左、右手腳,可以同時做不同動作,日後成就了他雙手同時能作畫、寫字的絕活。又因為生活環境的歷練,造就了他敏銳的觀察力,這些都一一呈現在漫畫中。

第二代王澤教授眼中的父親是個潮爸,也非常感動母親陳玲玲(漫畫中的陳小姐),日夜體貼悉心照顧父親的一飲一啄,自從移居美國加州後,父親平日最大嗜好除了畫漫畫就是釣魚,還迷上做陶器。因此,家中除了他使用的各式各樣釣漁竿,還有各種不同造型的人物、動物、和瓶瓶罐罐,尤其是大魚的陶品最為醒目。

王家禧父親是曽任東三省省長的王承斌,他繼承父親允文允武喜愛繪畫、母親個性幽默的優點而走上漫畫這條路。一生酸甜苦辣都嘗過的王家禧,對於人生起伏處之泰然,始終能從困境中自我調侃。他對生命的熱愛,透過幽默的筆,一一展現於《老夫子》,陪伴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老夫子Old Master》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一月三日)

2017年1月6日 星期五

吳美筠:本土文社前綫!當年香港作家 如何表達不滿

文秀社友郊遊照:左起:梁秉鈞、郭樹坤、楊鳴章、劉耀華

文秀社友郊遊照:左起:吳英卉、吳煦斌、謝有娣

藍馬現代文學社於1964年10月出版《戮象》,標誌着文社潮的高峰。

《藍馬季》有古兆申、吳昊等人加入

三數個還在念中學的文青走在一起組織成立文社,不外唸唸詩,談文說藝。一時興起便自掏腰包貢獻零用,自資出版文藝刊物,手抄的油印的鉛印的,用最原始的方法,互相傳閱,尋求認同。甚至根本連登記註冊社團的手續也沒有辦,簡直是「非法集會」!這種蚊型文社,竟在六十年代被文青追捧成熱潮,高峰期有二百多家──這種文青盛景當然在今天文學被邊緣化,什麼都講求利益實效和市場的時代極難想像的。

戰後第一代青年,教育開始普及,可惜重英輕中,中文課又偏重古文,輕視新文學,再加上學校並不鼓吹課外活動,年輕人的苦悶無處發放,便轉投家長一定不會反對的以文會友。

中學生不滿南來居安心態

在達智中學念書的吳天寶曾在《星島日報‧學生園地》撰文批評文藝界由「一群從大陸逃亡到港的老前輩支撐」,然而他們大多為生活寫作,像很多南來移民為尋找物質穩定的心態在島嶼安居,「作品逃不出迎合讀者趣味與散漫精神思考的因素……對於造就愛好文藝的青年無大幫助」(1961年3月15日)這種沒有扎根香港本土改變文壇的意識,使更多青年主動另覓出路。

當年報刊盛行開放園地給學生投稿,再加上接觸五十年代開始出現的文藝刊物:《人人文學》、《中國學生周報》、《文藝新潮》開設投稿園地,譯介西方文學,催生一群文藝青年醉心現代主義思潮。當時更盛行以文社冠名集體在報刊發表作品,一時成為風尚,其實真正有發表社團文章的只有《華僑日報》、《星島日報》、《天天日報》、《工商日報》、《香港時報》等幾家報刊,有實力自費印刷社報互相饋贈,亦沒有實質發行銷售等市場運作,是非常仝人式的社團運作。

現代主義發軔期


文秀文社於1961年成立,組織較健全。第一屆社長是著名詩人羈魂,兼任社刊總編輯。他最近出版《詩路花雨 文社歲月》(香港:紙藝軒出版)一書,憶述當年招攬社員的情况。原來也斯在巴富街官立中學的同學郭樹坤也是社員,介紹他和同學蔡克健加入。羈魂後來參加《中國學生周報》港島分社聚會認識當時擔任周報通訊員吳煦斌(後來成為也斯太太),於是也邀請她與在聖保祿中學同學兼好友吳英卉加入。第三期也斯任總編輯,介紹西方文學及翻譯。書中更看到當年幾位文壇前輩郊遊的照片,證明當年文青不只辦讀書會、座談會、學習班、文藝講座、徵文比賽、圖書館,也搞康樂活動,如旅行、聚餐、聯歡會等。其間結聚的友情愛情,相信絕非這篇短文所能涵蓋。

藍馬現代文學社於1964年10月出版《戮象》,標誌着文社潮的高峰:文藝青年欲從小眾團體拓展到公共領域,進軍文壇的野心,宣示追隨現代文學的決心。當時來自激流社的易牧、蘆葦、卡門,芷蘭社的許定銘和白勺,文秀文社的羈魂,海棠文社的龍人,相約結合力量,共同辦更高質素的出版。

藍馬現代文社與《戮象》事件

書中「後記」說他們剛離開中學階段,「妄想爬文學的階梯」,流露「對世界熱愛所產生的對現實不滿的情緒」。該書薄薄只有114頁,仿效文星叢書的開度,還請專人題字、封面設計和插圖,出版規格明顯走專業化路線。更破天荒公開發售,可惜銷情不佳。他們發表創社宣言〈藍馬‧藍馬〉:坦言承自《文藝新潮》,承自《好望角》,兩者停刊讓他們擔心「現代文學黯淡」,故要盡心盡力為現代文學開路,辦月刊(後來正式出版時叫《藍馬季》),成為一份最高水準的現代文學刊物。

這份心志可惜受到現代主義的主將李英豪嚴厲批評。李在《新生晚報》的專欄指摘作品「流於空浮堆塞,無病呻吟」。差不多大部分直接摹仿台灣那群新銳詩人的作品,取其外貌;他認為蘆葦的〈狩獵者〉有意襲取商禽〈死者〉,但查證商禽並無此詩題,李所指的是商禽的〈逃亡的天空〉,兩者同用了頂真的手法,但蘆葦的更有回環的作用。這篇文章大有宣示話語權的意味,並殃及青年爾後的文藝發展。雖然事後《藍馬季》試圖擴大成員版圖,招聚芷蘭社的路雅、海曼、風雨文社的洛燁、藍山居的古兆申、吳昊(後為電視工作者)、吳震鳴兩兄弟等加入,在刊物中又曾探討達達主義、意識流、艾略特的〈論詩的難懂〉等當時熱門的西方文化觀念,可是他們仍擺脫不了發行銷售的困境。

六七十年代真.文青:社運與創作

受到前輩無情的否定,社員不久亦意興闌珊,或從商,或出嫁移民,或投身工作放棄文藝,只有羈魂續以代表作《藍色獸》承接洛夫、周夢蝶的影響,在朝向現代主義的大直路上拐了小彎,稍稍靠近古典。而最感憤怒的許定銘再沒有寫詩,卻開始蒐羅,甚至出版現代文學書籍,開書店,成為藏書家。路雅開創藍馬音樂書屋,專賣文藝書籍、前衛青年報刊、潮流唱片,置一台中文打字機,接辦青年刊物的打字業務,後轉營柯式印務,出版藍馬叢書。最終開設印務公司與藍馬分家,兩家均成為現在不少文學書籍的承印者。《戮象》事件見證評論對年輕文人的影響,發展出來三種支持文學的路線。

戴天在青年文社研討會曾認為文社人只是「好奇趨新」,對文學熱忱不深厚。話雖如此,幾個文青結聚在一起,不需要什麼資助,卻締造本土文藝事業的一段劃時代的歷史,孕育很多現在是香港響當當的文藝大師,例如晨風文社主將是攝影大師水禾田,社員還有著名詩人兼翻譯學者黃國彬,來自松風文社的電影大師吳宇森、楓林文社的導演譚家明、電影學者卓伯棠、當時以私立小學閩候學校為基地的春蕊文社,全盛時期不足十人,社員有文化研究學者洪清田,此外,來自豪志文社的作家彥火,畫家及攝影師李家昇參加過草原文學研究社及火鍔詩社、默劇大師兼社區藝術策劃者莫昭如曾是灝心文社社員等等,可見文社與今天香港文學甚至文化發展千絲萬縷。

文社沒有在中學少年間植根,與六七暴動不無關係。暴動時有人派油印宣傳刊物,文社亦要停止出版。之後,香港政府展開青年工作,大力推動文娛康樂,甚至在卜公碼頭開青年舞會。一九六七年無綫開台,青少年有更吸引的娛樂。此外多個文社結合組成文社綫,路線已由純文藝轉移走向社運路線。文社存在於建制、正規教育以外,任其自生自滅的角落,既不用迎合市場,也不着意推廣,卻為經濟起飛前的香港儲備了文學發展的能量。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六十年代本土文社黃金熱潮下的藍馬現象。文秀文社郊遊照片摘自羈魂《詩路花雨 文社歲月》)

作者簡介:作家、藝評人、文學策展人及研究者。澳洲悉尼大學東方研究院中國研究哲學博士。曾任教大專院校。

(《明報》二O一六年三月三十日)

鄭明仁:兒童綜合刊物──《新兒童》

《新兒童》雜誌1941年創刊

今天在《衆新聞》寫的第一篇文章,是想同大家介紹香港第一本兒童綜合刊物──《新兒童》半月刊,因為在聖誕假後收到朋友送來四本《新兒童》,都是1948年出版,這四本實體書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很有歷史感。

這份刊物創刊於1941年6月,香港尚未淪陷,但中華大地已飽受日軍蹂躪。此時,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先後期同學曾昭森在香港,他很關心兒童教育,決定在香港出版一份兒童雜誌,向戰亂的兒童提供課外讀物。他請來很多名作家寫文章,向中華兒女灌輸愛國意識。


黃慶雲的「雲姊姊的信箱」

《新兒童》主編是黃慶雲,她的「雲姊姊的信箱」影響了成千上萬的兒童,黃慶雲後來成為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影響所及,女兒周蜜蜜( 羅孚媳婦)繼承母親衣砵,也成為香港兒童文學的代表人物。

香港淪陷後,《新兒童》遷到桂林續辦,1946年在香港復刊,當時受到作家許地山、鷗外鷗的大力支持。筆者手頭上的《新兒童》第114期(1948年5月1日出版)便有鷗外鷗的作品,題目是:「人民喉舌的白居易 ── 一個為人民而寫詩的詩人」。

《新兒童》也刊登保健常識

鷗外鷗説唐朝的詩人雖多,數一數二的李白,也不過是皇帝御用的詩人,其他的亦不過是士大夫們的詩人,沒有幾個是屬於人民的,為人民寫詩的詩人。他認為,能夠為人民而寫詩的詩人,而且被人民所喜愛的,只有一個白居易。

鷗外鷗指白居易的詩的特色多是憂心國家,愛䕶人民,「白居易的偉大的詩人之心,每每在一襲棉袍的溫暖中,念念不忘天下間捱飢號寒的不能溫飽的人。」或許大家不完全認同鷗外鷗的立論,但戰亂時代,鷗的憂國憂民至上論是可以理解的。

早年香港四大百貨公司在《新兒童》賣廣告

《新兒童》每期56頁,定價港幣一元,絕對不便宜!黃慶雲曽在訪談中透露四十年代她在大學做研究生,一個月津貼才28元。《新兒童》每期欄目大同小異,包括童話故事、歷史趣談、傳記、科學常識、詩與畫、遊戲與活動、兒童新聞、兒童作品、雲姊姊的信箱等。

黃慶雲五十年代回內地生活。1953年1月由美國資金支持的《兒童樂園》創刊,由於故事吸引,繪圖精美,甫出版便幾乎獨霸天下。我們這一代便是飲《兒童樂園》奶水長大的。「慶雲姊姊」也早已成為「慶雲婆婆」,今年96歲,在港頤養天年,間中還寫短詩自娛。

博客 | 鄭明仁

【鄭明仁・談昔說今】資深傳媒人,曾任職電台和報章,由記者做到總編輯,有30多年新聞工作經驗。退休後在北京大學讀歷史。以豐富的史料、輕鬆的手法談昔説今。主要講香港歷史(包括報業歷史)。

《眾新聞》二O一七年一月一日)

2017年1月2日 星期一

文藝書簡之二:Ha.TM

TM,請問怎樣才可買到盧文敏的《陸沉》?我見你在網上介紹盧文敏和他的小說,很想讀讀他寫的東西。你常在書話中細述香港那些鮮為人知(對海外的人來說)的作家和作品,這工作真讓我敬佩。原來香港許多作家都曾在不同時期不同環境下寫過流行小說,如今我回望自己走過的路,過去雖也寫了些流行小說,想來也應該不是一件罪過了,哈。

你的《香港文學醉一生一世》有文章談到「洛杉磯哈崗市某廣場」附近一書店,可購到高原出版社的書,我問洛杉磯的朋友,他不知是哪一廣場?可否抄來具體的地址及書店名?謝謝你。

Ha

Ha,你好!

我們這幾天很冷,早上七點幾去散步時,氣溫仍在四十度以下,應該是洛城最冷的日子,遠山都戴了白帽,西雅圖更北,下雪了嗎?

盧文敏的《陸沉》據說要到一月底才出版,他要我寫序,故此文章先來了。因為寫序的關係,小說先用電子版傳給我看,我把幾篇寫得好的附錄給你,讓你先睹為快!

你提到言情小說,我絕對不會看不起那些作品,寫得好的,當然也是文學作品。

哈崗那間書店在Azusa Ave與Colima Rd交界,好像叫新天地廣場的地方。〈與「高原」的一次異域接觸〉是寫實的,我趕在它清理之前,買了幾十本「高原」的書。給我猜中了,書店真是一分為三,成了古董、速遞與書店的三合體,店內已甚少文學書,架上好像見不到了,可能要問問老闆,才能把剩下的高原書找出來。

〈賣書的.買書的〉寫的是那個老闆和我,我的部分是寫實的,老闆的部分,他告訴我他也寫作,曾投稿《當代文藝》,參加徵文比賽是事實,再加上推理寫成的混合體。

TM

TM,早安!

我們這裏也很冷,兩星期前曾下了一場小雪,後來讓雨水洗淨了。下雨還好,若不下雨,面部和手會感覺冰冷。不過已習慣了,我是怕熱不怕冷的那種。我喜歡下雪,西雅圖已多年沒有白色聖誕了,因為總是來得不是時候。下雪天,我會穿上大衣,拿着相機出門。不是踏雪尋梅,這裏沒梅可尋,我只是歡喜於那種與雪花親近的感覺。要是雪停了,陽光普照,地上開始濕漉漉的,那就不好了,讓人討厭了,會破壞紅樓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意境。至於目前,早上起來,屋頂泛着白濛濛的霜,草尖也灰白一片,正中了「霜打」的咀咒。

謝謝傳來五篇盧文敏的小說,我的冬夜不寂寞了。我在教會認識好些香港來的朋友,他們對香港文學一無所知,只記住幾位流行作家的名字,小說看的也不多。連寫《月兒彎彎照人間》的侶倫也不知道,有的還問我「徐速」是誰?更別說蔡炎培、西西……那些人了。不過金庸、倪匤、亦舒他們是知道的。香港人不認識香港文學是可悲的。

謝謝告知書局的位址。我只是好奇,在美國能找到高原出版的書真不容易,那個老闆肯定與《當文》「有段古」。而那個「午言」老頭子在文章中總是很冷靜,試探性的問這問那之餘,面對這個像自己一樣老去的「文藝青年」,總是不動聲色。彷彿那是一面鏡子,在兩者之間,一個看得清,會心微笑;一個看得含糊,蒙在鼓裏。虛和實,寫實和想像,就是這麼有趣。

Ha

Ha,香港人只知道搏命揾錢,偏偏文學卻是最不賺錢的東西,除了金庸、倪匡和亦舒,香港有哪個作家是憑作品賺得好生活的?抱歉,我一時想不起來!你認識的那些香港人說不出香港有哪些作家,是合情合理的。

今日再傳五篇給你,慢慢看,讀完不妨給些意見,盧文敏一定很高興。

TM

TM ,謝謝再傳來盧文敏的作品,我已開始細看。喜歡〈山洞〉那篇,有深度、有技巧;時空雖跳脫,但頗流暢,敘事節奏引人入勝。老實說我不喜歡〈陸沉〉,文字敘述能力不及〈山洞〉,對於約翰先知這樣一個社會邊緣小人物,因一個小女子而感覺香港「陸沉」,難以讓人信服。文字看來也較粗糙,看得出是盧年輕時的作品。寫香港「陸沉」這感覺,寫得好的除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不作第二人想。男女主角所擁有和失去的這一切,香港的陷落好像正是為了成就這一切而出現的。當然,在感情上,張愛玲寫得深刻、細緻;反之,〈陸沉〉便顯得粗糙了。我無意將兩者作比較,只是從香港〈陸沉〉,難免讓人聯想起張之〈傾城〉而已。當然,盧處理〈陸沉〉,只是想像中如此,香港其實未「沉」;而張寫〈傾城〉,是城已「傾」了。兩者在情景處理上有分別、有優劣。

Ha

Ha,兩年前初讀盧文敏這些短篇,我已告訴他:我喜歡〈山洞〉多於〈陸沉〉。今次出版,他把書名定為〈陸沉〉,想來他比較喜歡這篇,我相信最大的原因是它曾得獎,為他帶來榮譽。

如果要比較〈山洞〉和〈陸沉〉,得要看評論者用哪種標準去衡量。若以小說藝術去看,〈山洞〉的寫作手法和人性思維都較高;但有些人喜歡以反映社會現實的標準去衡量文學作品,則〈陸沉〉較合他們的胃口,它的確能描述了當年香港社會的某些層面。像約翰先知這種仍有良心的邊緣青年,當年香港多的是,有些會繼續沉淪下去,有不少卻因受了挫折而重新做人。約翰先知失戀,感到整個香港陸沉,是他承受不了打擊而走火入魔,精神錯亂了。這種脆弱的人,注定是失敗者,此所以現代社會中有些人會自殺,就是把某些小事放得太大,大得個人無法承受。

小說集共收短篇十五,今日再傳最後的五篇。

TM

TM ,我非常同意你的分析。約翰先知常講耶穌,可知他也是個有文化的小知識份子。只是他常把「陸沉」掛在嘴上,太神經質了。但如你所說,從精神錯亂的角度來看,又似可接受。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飛哥跌落坑渠,飛女睇到流眼淚……」那時代,就是這樣吧。

已看完你最早傳的五篇,〈裂鏡〉和〈泥鰍〉其實也不錯,文字敘述也很好,沒有〈陸沉〉那種生硬的感覺。以下是我看到的一些錯漏字,可請出版社校正。

Ha

Ha,你讀得真仔細,我已把你的校對傳給出版社,他們很高興,說一定修正。謝謝你。

TM

TM,已看完另外的五篇。這些都可說是言情小說。〈情迷第三者〉頗長,像是個中篇。原本笑他人是「情迷」的人,自己也為「情迷」所困。而結局很戲劇化,頗似三毫子、四毫子的寫法。這些言情讓人想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那一代寫的愛情小說,特別是處於越戰時期,書寫愛情成為憂鬱的、逃避越戰苦悶的文藝青年追求的時尚,似乎愛情是唯一可以寄託的東西。那時報上的文藝版,大部分都是這種一「遇到」便馬上「愛上」的愛情故事,「程癡」得可憐、「夢囈」得可笑。但奇怪,當時我們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讀盧文敏這些小說,讓我有回到六、七十年代的感覺。那些愛情書寫,容或像〈煉石〉一樣的不真實,像〈烟景〉一樣的虛幻,但卻曾是一個我們熱愛過的年代,一個你我都懷念的年代。

Ha

TM,今天沒出門,在家看完最後五篇小說。綜合起來,我發覺盧文敏這些小說,出現的人物大多是瘋狂的、不正常的,甚而有嚴重變態的、報復性的、神經質的。如〈陸沉〉裏的約翰先知;〈暮色〉裏以「戀愛年齡比較哲學」來決定愛情的男教員;〈裂鏡〉裏在照片上挖洞的品青;〈地獄天使〉那個報復其姐的伊麗莎,以及那個恨所有女人為「古怪女巫」的「我」。又如〈煉石〉那個不斷改變自己肉體的女人,最後發覺所有改變都是徒勞;〈情迷第三者〉中,一個是心裏充滿恨的「情聖」,一個是近乎變態的「情癡」;〈烟景〉的孟浪——從肉體上尋求歡愉,卻又迷戀一個有「椰衣」頭的女人;〈親愛的貓〉那個精神科醫生,強吻照片上「貓樣的眼、貓樣的唇」,行為怪異,精神亦恐有問題;〈自殺者〉沈朗,用「靈魂的謀殺」來殘戕自己,以達到其所謂「意識通姦」的殘酷、瘋狂的報復行為;還有,〈聖潔與淫邪〉裏的白神父,和那個從感化院出來、好像懇切祈禱的年青人等等。這一大堆人物,若分析起來,都是有病態的。盧文敏好像是傾向於發掘、處理、描述病態人物的作家,至少他這一批小說,給我的感覺,是朝着這個方向下了大工夫的。

Ha

Ha,你說的是,這些病態人物就是他小說裏的典型。

有些人認為:

如果我小說中的人只是個普通人,有甚麼好寫?怎樣吸引讀者?我的書怎暢銷?

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

又或者他問:

精神病者或變態人物為什麼不能寫?他們同樣是這個社會中的人,而且,很可能是環境逼出來的……

如此討論下去,一定沒完沒了。

所以,我的看法是:無論小說中的人物是怎樣的人,有甚麼行為,只要小說寫得好,不是天馬行空的胡鬧,都可以接受。

不知你讀過我最近寫的〈羅馬的小說〉(見馬吉的網站)嗎?他的小說就是很不合情理的,但有些橋段卻很新,好像還被偷橋用到電視劇去哩!盧文敏小說中,也有些出色的橋段,是甚少人用過的,值得推薦。

近年香港的學者開始重視通俗及流行作品,像陳國球主編的《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當中即有《通俗文學卷》,雖然已是很大的進步,但我仍認為不足。事實上,驚險、奇情、武俠、科幻、推理......等作品,也曾經流行過,是我們的文化歷史,曾影響過一代人,應該在文學發展的過程中留下一頁。

Ha,切勿小覷自己寫過的流行小說,近年已有不少人着手研究,在舊書拍賣會上,三四毫子小說近年都奇貨可居,最近一次突然出現了三百多本三毫子小說,起拍價一萬,最終以四萬多元,由一間大學的圖書館拍得,這反映出某些學院已重視「三毫子小說」了。

TM

TM,剛開始看盧文敏的小說時,我並沒有想到這些,直到十五篇都看完了,那種「病態人物」的感覺才突然浮出來──算是我初探盧文敏小說的一個發現吧!精神病者或變態人物當然是可以書寫的,這沒有什麼不可;而普通人,更好說,平凡的人物,不見得就不好寫,不見得就不能吸引讀者。魯迅寫阿Q,那是一個平凡的小人物;老舍寫駱駝祥子,那也是一個普通小人物。張愛玲小說裏的人物,許多都是平凡的。所謂平凡中見真章,小人物也能成就大故事,主要還是看作者是否有能耐把一個小人物寫好了、寫活了、寫真了、寫得深刻動人了。同樣的內容,落在不同作者手中,表現有別,好壞立判;而這與人物是普通人,是精神病者,或變態人物沒多大關係。〈賣書的.買書的〉那個賣書佬和老頭子「午言」,都是平凡的人;〈跑票兒的〉那些一天趕幾場賭場的跑票客,統統是小人物,但經過作者文字的梳理演繹,他們就是那麼感人。

〈羅馬的小說〉我讀了。七十年代我曾見過你提及的羅馬的那些著作,包括〈十字架下的戀情〉和〈再見.安妮.再見〉。在越南,當時的癡男怨女,很少沒有看過羅馬的小說。〈十字架下的戀情〉曾被拍成電影,叫〈浪子與修女〉,導演就是羅馬本人。

又過年了。今早窗前飄着雪花,才一會,又停了。不瞞你說,我的心早已越窗而出,快樂地在園裏奔跑。祝你新的一年,也像初落的雪一樣純淨美好。

Ha

Ha,讀了你的後續,還有點想說:

把異常的人物寫進小說裏,是用橋段吸引讀者的捷徑,能做到這點,已算是出色的流行小說了;把平常的人物寫出引人的作品,更深一層去剖析人性,才是走向文學的正途。文學作品當然有高低之分,即使成名的作家,也不是篇篇都是傑作。讀到好的作品,拍掌叫好,讀到失敗之作,亦能處之泰然,人已達登峰造極之階段矣!

TM

──2017年元旦

臉書回應

黎漢傑:看來我要加把勁,盡快出版《陸沉》了。

盧文敏:《陸沉》在編輯中,多謝關注。盼各文友繼續努力開拓文運,我有空就整理尚未出版約有八百萬字的港臺報刊連載小說及雜著。趁年老未衰,兄弟登山,各自加油吧!特別多謝為我拙作主催,寫序的書評家許定銘及寫封底語的作家柯振中,當然還有為我編印的未來出版家黎漢傑,我倆結成兩條「文壇好漢」之緣,因我的原名也有一個「漢」字啊!

盧文敏:多謝Ha君給我的批評,我寫〈陸沉〉時是在1966年,剛由台灣師大回港不久,初寫五千至一萬字的短篇小說。那時大多發表在《中國學生周報》的「穗華版」,《文壇》及《華僑文藝》(後改名文藝),〈陸沉〉那年獲《周報》青年小說比賽第二名,評判是宋淇(林以亮)、林太乙、齊桓、李輝英,給我很大的鼓舞,我有意放棄教學生涯,從事專業出版及寫作。期間也寫過幾本四毫子小說,其後更寫過不少報刊連載奇情魔幻小說。正如文學泰斗劉以鬯大師說:「你要成功,一定要與眾不同!」我發覺畸情、靈異、變態、恐怖、推理、魔幻、荒誕類的題材,日本十分流行,但台港都絕少同類作品,其實更切合現代反禮教險中求變中社會的另一面,尤其是數十年前這更是反傳統的異端,但現代已有很多作家走這條路。尤其是盲目的愛情令人迷惘、反常、變態,甚至更深入揭露人性與獸性情色與色情一面,只要寫得好,寫得有個人特色及風格,不值得什麽大驚小怪。如近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紅樓夢獎的閻連科與黃碧雲,也有同類的題材及手法。拙作雖不敢與名家比美,但年青時期的試煉與播種,也未嘗不值得留念。我後來出版了十多本魔幻小說及大量連載長篇,也多少脫胎自同一的雅俗派可能代替傳統主流的想法,起碼牠較吸引讀者眼球,不致成為老生常談的陳腔濫調。無論如何我都感謝國內外關心文學的朋友,給我們善意的批評,鞭策和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