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9日 星期四

許定銘:四本罕見的土紙舊書

扭開電視機,見一個面型瘦削的年輕人在介紹他的環保舊書店,鼓勵讀書人買賣舊書,據說既可環保,又可節省金錢。其實有誰會喜歡讀舊書呢?當你在翻閱一本舊書時,有沒有想過上次讀這本書的是個怎樣的人?他有沒有皮膚病?會不會把細菌或傳染病菌留在書內?會不會……。

尤其像我這樣的超級舊書迷,閱讀及收藏的舊書,往往有半世紀以上的歷史,也不知道經過多少坎坷的歲月,流過多少個書主的手緣,像「紙幣」一樣髒得可以,卻又得人寵愛!


有些舊書不單又髒又殘,甚至已屍骨無存,有時也忍不住買進,就像圖中大家見到的這本何其芳﹙一九一二~一九七七﹚的《星火集》,此書是一九七O年代初購自奶路臣街與花園街交界處的遠東圖書公司。當時的「遠東」,是旺角一所整理得較妥當的大型舊書店,主持人林先生大概也是個愛書人,他的舊書,不像一般舊書店的胡亂堆叠,而是擺放在兩壁有玻璃門的古舊書櫃內。你可以小心把櫃門拉開,慢慢把那些歷史悠久得連書脊也模糊不清,甚或早已脫落,現出一帖帖直紋的老書抽出,細細品味……。

就是在這樣戰戰兢兢的細閱中,我從一個密封的膠套內撿到了這本一九四五年九月,重慶群益出版社的初版本《星火集》。此書是紙質非常劣的土紙本,而且蟲蝕了九成以上,不單無法閱讀,捧在手上令人毛髮直豎,然而我卻愛極了那漂亮的封面:一支來自天上的星火,直插詩人的心窩。代表此書是詩人嘔心瀝血的傑作,還是在大時代中閃出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翻開書背的定價,才索價八元,也就欣然購下,把那蛀得片片的內頁丟掉,留下那心愛的書衣,仍用膠套封着,插進我的愛書群中,一存近四十年,沒半點改變!《星火集》出過多個版本,我始終最愛這個封面!


第二本要談的殘破土紙本,是鷗外鷗(一九一一~一九九五)的《鷗外詩集》(桂林新大地,一九四四),此爲一九四O年代前衛詩人鷗外鷗的處女作,此書得自老詩人柳木下。老詩人一九七O年代以售舊書謀生,常用布包包三幾本絕版舊書造訪愛書人兜售。某次他攜來杭約赫的《復活的土地》和《鷗外詩集》,說是跟隨他多年的兩本絕版好書,索高價二百大元(那時我供樓才每月四百),當年絕版舊書一般只賣二三十元,一百元一本,簡直是天文數字,無奈書實在太好了,只好忍痛購下。說真的,書真的好及罕見,至今近四十年,我還未見過第二本!

我的那本《鷗外詩集》也是個土紙殘本,尚幸情況比《星火集》略好,只蛀了三四成,捧着來讀還是「怕怕」,只好把它影印了來讀,原書就用膠套封好收藏。一九八O年代末,鷗外鷗過港,我與詩人初遇,捧《鷗外詩集》進見,詩人細撫失散四十多年的「愛兒」,感觸良多,喟然歎後,眼泛淚光、顫抖抖地在扉頁提字,使我這本殘缺的《鷗外詩集》珍貴百倍!


最近我從網上的拍賣網站又搶購得兩本珍貴的土紙本:胡風選編的《我是初來的》(重慶讀書出版社,一九四三)和徐遲的《詩歌朗誦手冊》(桂林集美書店,一九四二),可幸搶購者均嫌此兩冊書爲「土紙殘本」,前者兩百多塊,後者一百元有找,在絕版舊書已成古董客衆矢之的,動輒過千的今天,算是頗爲廉宜了。

《我是初來的》是胡風主編的《七月詩叢》之一,這套詩叢一九四O年代初出過鄒荻帆的《意志的賭徒》(桂林南天,一九四二)、冀汸《躍動的夜》(桂林南天,一九四二)……等多冊,戰時在桂林和重慶出的,都是紙質極劣的土紙本,印量甚少而罕見;戰後一九四七年前後,《七月詩叢》在上海希望社重印過,由於印量及版次較多,雖容易見到,但今天也叫價三百左右,能否買到,還要看你的書緣呢!

《七月》是戰時水平極高的文學雜誌,碰巧新詩到一九四O年代已開始成熟,因此,七月派的詩人們在抗戰的大洪流裏,紛紛結出了累累的果實,大都在《七月詩叢》中出了詩集。胡風對提拔新人充滿熱誠,於是在《七月》出版了四年的時候,從《七月》裏選出了部分新人的詩作,刊行了這本《我是初來的》,還在書前發表了代序的〈四年讀詩小記〉,記述了編選的經過及艱苦。才九十頁的小書,共收了十四位詩人的創作十五首,他們是:辛克、侯唯動、鹿地亘、雷蒙、綠川英子、又然、林稍、鍾瑄、山莓、魯莎、白莎、艾漠、徐明和羅岡。我收藏舊書,最愛收無名作家的作品,因名家的創作,自有選集、全集可跟進,唯獨無名者的創作,很可能像流星般一閃即過,可能永不再見,特具收藏價值。像《我是初來的》內的新丁,除了其中三幾個,其他的都成了永恒的「新丁」,難得再見了。


徐遲(一九一四~一九九六)是現代著名的詩人,除了創作,也有理論性的著述,《詩歌朗誦手冊》是本薄薄的,僅六十四頁的小冊子,分四十七節指導年輕人朗誦詩歌的技巧,從朗誦的歷史講起,到怎樣選朗誦的素材,朗誦的地點、技巧……都有詳盡的解說和指導,是本很實用的工具書,對熱愛詩歌朗誦的年輕人有很大的幫助,尤其在熱血沸騰的抗戰時代,朗誦詩響遍街頭的年代,一定大受歡迎!

除了談詩歌的朗誦技巧,書前還有徐遲的序,談本書的寫作經過,原來此書是寫於香港的,當書寫好後,徐遲請茅盾寫了序準備出版,豈料日本人的炮火來了,香港很快淪陷,書無法出了,徐遲把書稿塞進熱水瓶裏,取道澳門輾轉逃到桂林,才有機會出版。可是,當書稿從熱水瓶取出來時,卻發現茅盾的序不見了,他只好自己補寫一篇。

雖然《詩歌朗誦手冊》一樣是本蟲蛀得很厲害的殘本,一面看,一面打冷顫,我還是硬着頭皮讀完,可見它內容充實,吸引力極強!

我的藏書中,當然不止四本土紙殘本,用土紙印製而完好不殘的也不少,那麽,我爲甚麽單談這四本呢?大家很容易就會發現他們之間的關連:同是一九四O年代初期的土紙本,同是桂林和重慶出版的……然而大家可能會忽略了一點,這四本書兩本購自一九七O年代初,兩本得於二OO六年,卻原來封面上有同一個簽名──陳健,這四本相隔三十五年搜購回來的絕版舊書,原來都是「陳健」的舊物!陰差陽錯,竟在四十年前後流進我手裏!

陳健是誰?

告訴你:原來陳健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二十歲就參與編劇,廿三歲時首次擔任導演,隨即成名。一九五五年創辦了光藝電影公司,培植了謝賢、嘉玲、楚原、龍剛等影壇新秀,一生執導了六十多部電影,重要的作品是《人之初》、《父母心》、《難兄難弟》、《慈母淚》等。他就是影星林翠的丈夫,大導演秦劍(一九二六~一九六九)。

原來秦劍在一九四O年代是個熱愛新詩的文藝青年!

──寫於二OO七年四月

六月刊於《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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