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2日 星期一

關於黎漢傑的詩集《漁父》

漁父的啟示
迅清

年初回港,跟漢傑、聲韻詩刊和石磐出版社的同仁初次見面。雖然可以選擇快速的地鐵和巴士,我愛沿着彌敦道由太子徒走向相約的油麻地。離開香港一般時間回來,總想看看這個城市到底有什麼改變。不用說香港從來都是一個無休止的城市,轉變沒有一天會停下來。我一直很想用影像記錄我以前生活過的城市,因為它彷彿日漸趨向陌生。我想可能有一天我要依賴地圖找出我要到的地方,就像一個旅人。漢傑的詩《彷彿》這樣寫:「我們都嘗試跟着無意識的地圖/走過重複出現的車站、便利店」。其實《彷彿》寫的是短暫的情感交錯,多於旅遊人的心態。寫那種欲言又止、忐忑不安的心情:「精神在舌尖浪費 記憶在耳朵出走」令人珍惜相處的片刻,總好過化成一段記憶:「只留下/日記簿封存的葉子/讓我記憶/在雨中/所有微微顫動的……」(《是有這樣的一段記憶》)每當走回這段路,無論下雨不下雨,總會無端想起這幾段詩句。

漢傑不是多寫城市的詩人。他的最近的詩作《地鐵風景》寫地鐵中人和事,令人想起生活中的多個短故事,多於直接描寫城市的面貌。我不喜歡地鐵列車駛過的地下空間,昏黃的燈光永遠令人想起一又一個疲倦的夜晚。漢傑的詩句也説:「旁邊的乘客繼續按摩昨天的疲累」,我深有同感。現在更多的時候我看見許多人低頭看看手機的屏幕,或是站着的渴望找一個座位的眼神。讀另一首詩《重逢》漢傑寫到:「一樣的電車叮叮/一樣的小小公園」,我自然聯想到以前經常乘搭的電車,現今已經是香港美好的事物中的象徵。同樣看故友重逢,令人感動竟然不是零碎的記憶,竟然是彼此以前的名字:「靜靜地,我們/仍以十年前的花名告別」。

漢傑作為一個旅客,看到的是陌生的事物,寫的可以是平常瑣碎事情。例如《旅行》寫一個去探訪朋友的遭遇,簡單而帶有點風趣。至於《廣州五首》,流露出對家國和歷史的感情不免複雜。我喜歡其中《西關》的首段寫一個旅人的心境,那種在異鄉來來回回不能確定的情感,像一段反覆吟唱的調子,揮之不去。漢傑詩中古今融合的描述,雖然在《萬木草堂》中輕輕帶過,卻同時呈現了詩人對現今科技的無奈感歎:「只能拿着照相機/勉強捕捉這裡紙頁翻飛的一刻/感受一種不可能的綠色冰涼」。影像是否不能盛載豐富的情感呢?攝影家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曾經說過:「當言語變得模糊不清,我會集中在照片。當圖像變得不足,我會滿足於沉默。」好像説出每一種媒體有不同的表達模式,互補不足。只是詩人心中的複雜意思,都全化為紙上的語言符號。

言語和文字是詩人表達意思的媒介,不過漢傑的《手繩》溫柔地形容繩結:「回到文字和語言之前的年月/記憶維持它最初的樣子」,另一首詩《夜猶如此》又反映詩人對言語文字的肯定:「今夜,風雨參差又是寫詩的時候」,至於《十年後,你會收到一封信》中寫言語文字的能力:「在無盡烈日的夾縫/總算找到一個冰封的時間囊/長長文字紀錄或者追索,那時/原來我已經衰老/而你永遠年輕」。正好説明詩人對文字的堅持和信念。身體和顏容可能衰老,但詩的力量令人心境依然年輕。這本詩集《漁父》收錄了漢傑從2006年到2014年寫的詩。當眾人追隨時尚選擇其他媒介,漢傑只堅守從事一個古老的行業。

我看到一個年輕詩人的執着。

漢傑詩中的香港色彩,充滿別樹一幟的幽默感。《喝茶》一詩的兩老的對話,令人會心微笑。《大廈管理員的獨白》説的是濃縮了的現實,寫出了喜和悲、苦和樂。《圖書館的菲律賓女傭》道出了被壓迫者的心聲。我想漢傑詩的言語那麼平實,並非直接的控訴,卻比控訴更有感染力。

讀《漁父》一詩,腦海中難得浮現流動的電影感:有情節,有對白,有人物的交流,然後來一個驚奇的結尾。漢傑早年的另一首詩《回應》寫到父親工作夜歸,顯示了那種默默無聲的父親形象。但也加插了父子間的關心和諒解。兩詩一併閲讀比對,看到那些細節的描述,我是非常感動的。

無論誰讀過漢傑的詩作,都會感到慶幸香港有這麼一個風格平實和題材多樣的詩人。其實漢傑的詩不乏浪漫的詩句,例如近年寫的詩《看》:「最後我還是來了/看你每天看過的/那條曾經徘徊的長街」,好像說景物依舊,人面已非。坦白説我近日讀詩不多,我的記憶中依舊浮現年輕時讀過葉珊(楊牧)的浪漫詩句,那時候以為浪漫祇屬於少年輕狂的歲月。現在回想起來,浪漫其實不一定是屬於年輕的詩人。你看漢傑的詩句背後的創作信念,就是浪漫的最佳宣言。

2014年10月

(馬吉按:此為迅清為黎漢傑詩集《漁父》寫的序言。)

奇人的寂寞
陳穎怡

一、奇人其詩


初識黎漢傑,於零六年一次詩會後的飯聚,幾位不認識的年輕詩友圍坐一起,回想樣子名字都混淆甚或忘了,遑論對談的內容。印象如何淡薄,倒不能忘記席間「很會聊」的一個──黎漢傑總是有很多話要說,相信不少認識他的人亦有同感。無論古今中外、文史哲學、電影娛樂、足球時事、環球美食、地方美女……神乎其技之處,是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卻不覺牽強。要命的是,他會一臉認真跟你談論高達(模型)或「師奶劇」,一刻又可以輕鬆聊扯諸多複雜的理論概念,深入淺出引經據典兼論各家短長,重書包一時未接穩他已轉了話題。

是這樣一個令人摸不着頭腦的人。先識其文,自當佩服論者學養甚豐、潛修力學,根基紮實,絕非濫竽充數之流;先識其詩,見詩中每多感慨傷逝之筆,加上其一貫緩淡的敘事風格,未以奇巧意象、多變句法為尚,如此種種令不少素未謀面的讀者錯以為詩人是老氣橫秋的中年。而識其面,則覺「孩子氣」比「學究氣」為甚,多添幾分世外高人附體的「神(脾)氣」及「靈(怪)氣」,老(少)頑童一個,跟詩文予人印象迴異。

讀其詩、識其人,轉眼八載,大概是黎漢傑託我寫序的緣故。我們同期起步,最初的作品大多投給現已停刊的《秋螢(復活號)》。還記得當年在信箱抽出詩刊的雀躍,一翻內頁,首要是從該期目錄排名先後洞悉主編的心頭好,多麼可笑而傻氣。黎漢傑並非「名列前矛」的常客,不是那種叫人眼前一亮的新星,然而算是最沉得住氣的二三人。以新人言,他的創作歷程比較特別,初寫已有較為固定的風格,這樣說不是指他的手法單一守舊,而在指出風格背後他較同輩多出一種詩觀,或言對詩的美學有既定觀念與追求。觀乎集中較前作品,作法與主題實有明確關連,可以想像每首詩是某件/些事情的結束,待痛定思痛、塵埃落定寫成,並刻意保留敘事的距離;而抒發情感不以「朦朧」掩飾「含糊」,不為突顯「意在言外的情態」而暴露「吞吞吐吐的窘態」,那麼直接,如讀友人書信札記。

然而敘事言情,看是「手板眼見功夫」,實則功夫在細節裡—篇幅詳略、情節調度、敘事角度等眾多關卡,需要偶然的觸動、積學的才思、刪裁的狠勁,更需要耐性,方能「過得自己過得人」。黎漢傑早期詩作,無疑有過度言說的痕跡,更有把話說破的險着,不過他很有意識處理「長氣」問題。由〈彷彿〉線索密雜稍嫌笨重,〈遠行的表哥〉、〈在澳門賭場〉較為眼熟的抒情韻腳,至〈朋友的書店〉、〈喝茶〉通透輕靈,碰觸情感穴位得其準繩,我們看到其進步幅度之大。大概很多人寄出稿件後會自然為作品畫上句號,默候編輯「處決」,而黎漢傑不以刊出的版本為定稿,部分作品數度修改,例如〈喝茶〉比刊於《秋螢》的初稿少了起首一段,大幅剪裁交代背景的贅餘,而〈旅行〉則刪裁並縮短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後,節奏更明快,亦更平實可感。

本集收錄零五年至今的詩作,按年排序,未有分輯另立名目。這樣免卻當下對過去蓋棺定論式的簡約命名,還記憶更完整的面貌,也讓讀者自由詮釋,清楚得見一位年輕詩人努力筆耕的身影及其詩藝的發展。

二、寂寞的變奏

英倫才子艾倫.德波頓有本隨筆集名為 “On Seeing and Noticing”,題材涵蓋他另些著作曾關注的範疇如藝術、愛情、旅行、工作、自我定位等,不過是次他轉換焦點,這些主題成為特定面向,讓他發掘生活裡的微小觸動。閱畢全書,我對台譯「無聊的魅力」存疑,若以「平庸的魅力」、「視而得見」為書名,或乾脆一點名為「那些微小觸動」,大概更得其本意。其中〈憂傷的快樂〉一章,德波頓以觀霍伯(Edward Hopper)畫作的經驗為例,分析觀者於欣賞藝術作品時的移情體驗,並點出偉大而優秀的藝術能影響我們於日常生活中觀看及感受事物的深度。

該章所言的又豈止藝術,德波頓沒有點明,而讀者不能忽略對霍伯畫中景物仔細描述背後,他更在詮釋為人忽視的寂寞及其憂傷。寂寞空虛,歌詞琅琅上口,肥皂劇不乏重複的樣版,以致它幾近庸俗的濫調,兒戲尚可,認真不能。德波頓「還原」城市人寂寞的體驗,以作品賞析及讀者接受兩個角度,讓畫中人以至生活的寂寞重新被看見,更提出寂寞體驗於自我發現及人生意義帶來的省思。

至於感受藝術作品中的寂寞體驗,我們有何得着?德波頓認為霍伯那些表達悲傷的畫作,可以令人獲得一種精神的撫慰:

霍伯雖然描繪種種陰鬱蒼涼的景象,他的畫作本身看起來卻不蒼涼—也許是因為這些作品呼應了看畫的人自己的哀傷與失落,從而讓人覺得自己不是唯一遭到這些苦痛迫害困擾的對象。也許,憂傷的書最能為我們在憂傷的時候帶來撫慰,而我們在沒有人可能摟抱疼愛的時候,也最該在牆上懸掛上一幅淒冷孤寂的畫作,畫面中也許是一座空無一人的加油站。

由此看來,以寂寞為視角,看似老生常談,實有微小足道之處。黎漢傑的詩不明言寂寞,然而由寂寞觀之,可讀出各種平淡、無可奈何、莫名其妙的哀愁,間接反映詩人的城市體驗。《漁父》一集可見不同層面的寂寞書寫,〈碼頭〉、〈旅行〉、〈借夢回家〉、〈廣州五首〉等詩可見詩人孤獨散步的身影;而〈回應〉、〈漁父〉、〈遠行的表哥〉、〈喝茶〉、〈清明節〉、〈重逢〉、〈朋友的書店〉以事為經、以寂寞為緯,寫友情、親情不避現實的疏離,呈現人際關係複雜而真實的牽繫;詩人更擅旁觀他人的寂寞:〈在澳門賭場〉、〈圖書館的菲律賓女傭〉、〈大廈管理員的獨白〉等,抽離而免於沉溺濫情,抒情具張力而節制。一旦述及寂寞體驗,敘事者總是保持距離,在各種不確定的空間、曖昧恍惚的情景,躲在一旁,像一個寂寞捕手,無論隨風略過的絮語,還是記憶中風景的碎片。

2.1 出走的儀式

讀黎漢傑首部詩集,似一趟旅程的開始,早期作品時見「出走」的身影,帶我們一同遠行。出走,為了擺脫甚麼?沒有明言,敘事者的聲音欲言又止,顯得迷離恍惚:「也許每次出走的盡頭都是碼頭 / 船期未到我們就要在此等候彷彿」(〈碼頭〉)、「多久沒有你的消息了?遠行 / 沒留下再見就走」(〈遠行的表哥〉)、「幸好,雨點讓我們各自有了出外走一走的理由 / 撐開的傘遮掩冰冷的溫度 / 輕輕幾聲咳嗽按捺積壓已久的言辭」(〈彷彿〉)、「緊握一張地圖 / 乘搭混亂的公車 / 過了站也不知道」(〈旅行〉),就這樣邀請我們走進詩人獨處的畫面,自由聯想,填補故事的細節。出走,在黎漢傑筆下,並非「逃跑」的姿態,沒有營造巨大壓迫感,也不會概念化處理存在的孤獨感,只是輕描淡寫,以一幕情景及簡單情節,呈現那些寂寞處境。

離開,為着某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在某處靜待糾結的思緒沉澱,然後回來 — 是這樣一種安靜又徒然的出走,一種短暫的自我放逐。可是不讓我們多走幾步,集中第二首作品已到了出走的終站,碼頭。寂寞的人坐着看海,我們亦有過類似的經歷或理由,〈碼頭〉一詩不覺老生常談,反有分疏離的詩意,是因為詩人巧妙地捕捉地方的本質。為了過海越洋才到達碼頭,遂令出走的想像去得更遠、出走的願望來得更加強烈;碼頭也是大陸的盡頭,陸地與海洋的交界,是止步、是不能逾越的境地 — 碼頭是一個矛盾的處所,它既是理想的開始,也是現實的終結:

也許每次出走的盡頭都是碼頭
船期未到我們就要在此等候彷彿
岸的那一邊還存在着模糊的港口
延續海和鹹味,還有風中許多現在熟悉的其它

碼頭是「出走的盡頭」,走過條條一樣的大路,歷遍這邊可能,剩下最後的希望。「船期未到」、「岸的那一邊」、「模糊的港口」值得憧憬的全也似實還虛,令人猶豫悵惘。總有些時刻,我們看不清楚理想與現實的跨度有多大,進退兩難,制肘莫名笨重,不能說一句放下即交出重擔,可又不甘心選擇無夢人生,惟有張望,可作活着的憑據。然而寂寞,不僅是張望這種姿態所流露的,更是當碼頭上的張望成了「每次」出走的儀式,也就預示了詩末「聚散的故事輪迴 / 看海中的白光點點沉沒在海底」的註腳。

碼頭不是讓人久待的地方,然而凝視無語湧動的海水,似在進行靜默的儀式,能安頓、撫慰躁動不安的自己。提到空間的取材以及對氣氛的捕捉,德波頓曾在這方面分析霍伯的畫作何以觸動人心:

霍伯的作品有一種奇特的特色,就是他在畫裡向我們呈現的雖然都是不會久待而且缺乏歸屬感的 場所,但我們接觸了這些作品之後,卻會覺得自己彷彿被帶回了內心某個重要的地方,某個恬靜 而哀傷、嚴肅而真切的地方:他的作品可以幫助我們記起自己。

〈碼頭〉沒有太多對地方的細緻描繪,換了角度寫「碼頭上的人」,間接勾勒地方印象。人是陌生的,舉動卻相當熟悉,在詩人筆下陌生人垂釣的景象更是碼頭固有一部分,彷彿成了永恒的形象:

像旁邊那些釣魚的人用線伸到欄杆外
顫抖的手在海面嘗試
劃上圈定的那一刻水花流動
你單手打開密封了很久的瓶蓋
喝着我不能喝的酒,然後呼出喉嚨
混和那股各自熟悉的沙啞
故意隱藏海的語言阻隔陌生的堤岸

詩人特寫簡單的垂釣動作,「用線伸到欄杆外」、「顫抖的手在海面嘗試」、「劃上圈定」,透過具體呈現,將動作詮釋為「逾越界限」、「把握當下」的嘗試,常見的畫面化作內心風景,準確而深刻的呼應出走主題。敘事者與垂釣者應是互不相識,但在詩中成了寂寞的對照,垂釣者的舉動,與敘事者心中的意念竟一脈相承。透明的魚絲沉入海裡,懸着看不見的昐望,或昐望都尋常得不說昐望了,而看得見的,只有不斷起伏的波浪,留下深沉而均勻的節奏,宛如呼吸。透過對照,旁觀垂釣者「喝着我不能喝的酒,然後呼出喉嚨 / 混和那股各自熟悉的沙啞」我們彷彿也在旁觀自己的處境,彷彿被了解,進入脫離自身的時刻。旁觀寂寞,也就稀釋了寂寞的悲傷。

2.2 也是一種小確幸

寂寞可以帶我們走多遠?德波頓發現孤寂的力量,它有時讓人鬆開家的束縛,有時讓人逃離現實規範,其中有一點是德波頓從霍普畫作以外的啟迪:「克服寂寞是愛的一種特徵」。德波頓並沒有為這多作闡述,只交代年輕時與家人在小餐廳無言以對、自顧自的坐着,反而充滿令他懷念的詩意。寂寞似是封閉,卻又是那麼一種沉吟內省的狀態,可以擺脫糾結的思緒,讓我們專心想像一些人、一些事。若嫌德波頓所述的未盡清晰,黎漢傑的詩,以寂寞寫情,似有隔更表現連繫。集中我喜歡〈旅行〉這首,寫情,作法一點也不外露。喜歡的原因是它把握住喜歡一個人最自然的時刻和心情,感覺有如影子一樣伴隨寂寞的旅途,那麼淡然,彷彿笑說,這也是一種小確幸。

緊握一張地圖
乘搭混亂的公車
過了站也不知道
匆忙下車,說着
不太熟練的普通話
行人還以為我是走失了的觀光客
沿途按照模糊的指示
穿梭迷宮的街巷,終於
轉到那條小吃街
買幾串很辣的雞肉乾
找張破舊的凳子坐下
看旁邊幾個短髮的女生喝紅豆冰
然後和緩地唸着
一本書
我和一位朋友
也討論過
在學校的飯堂
坐整個晚上,經常
取笑對方發音不準
或者誤會話語的意思而苦惱
一個學期,就結束了
現在,距離她家只是五分鐘
究竟一個疲累的身影出現
主人會怎樣驚訝:
你怎麼
從那裡來了?

〈旅行〉

一開始詩人便告訴我們,是長途跋涉的旅程,離開熟悉的地方,獨自穿州過省找公車、過站、問路,多番轉折幾經辛苦,原來只為尋路探訪一位友人。一路辛勞,述說的語調倒覺舒徐,甚至當被看作糊塗懵懂的觀光客更顯得沾沾自喜。「轉到小吃街」那段敘事節奏慢下來,看似贅言,卻是最可玩味之處。特別提到雞肉乾的辣、椅子的破舊、翻開一本書和緩讀着的節奏、偷看旁邊的女生 — 這些感覺與即將見面的那個人無關,恰恰令「距離她家只是五分鐘」的時刻顯得更有實感,深刻記錄了對見面的期待。千里迢迢乘興而至,期待原是如此輕鬆簡單,只為一見,想像她或訝異或驚喜的語氣暗自歡喜,比直道相思倍覺溫馨。雀躍之情躍然紙上,收筆令人莞爾一笑。

不少人讀了〈回應〉亦為當中對父親的顧念之情相當感動,除了為父親辯解、請求體諒可見作為兒子的關懷愛護,首段寫父親每天夜深歸來,很能捕捉夜歸人的寂寞:

也許燈光的明滅已經超時
請原諒,爸爸凌晨二時多
還步行我們沒有試探過的路
沒有燈沒有扶手梯的沿途,夜
已傾斜,他需要一段晚來的時間
像我們回家一樣
換上涼了的睡衣,然後
煮一個公仔麵做宵夜

詩人沒有一起走過因夜與寂靜顯得更漫長的路,然而他完全體會父親的孤苦。「沒有燈沒有扶手梯」,沿街景象足夠他聯想父親回家的辛勞;「沒有試探過的路」則思想每當夜深更為偏僻的路途,隱約表現兒子的憂慮,亦暗示父親的生活不足為外人道;「夜已傾斜」則把想像從空間擴至時間,「夜」與「路」的意象交疊,一來畫面氣氛更為幽深,二來「夜」令人從「斜路」的意象延伸聯想,象徵父親步履艱難的日子,提醒讀者那不僅是一天的路程而已。

這種關懷的表達相當隱晦,又相當體貼,父親的一舉一動他也極為了解。一切都不是想像,詩末當父親疲倦得倒在沙發入睡,在這個真正寂靜無人的時刻他便起來:

以後我會在這個時候幫他
蓋綿被、關掉電視和燈
屏息將一切回復原狀
請原諒我的爸爸,他的夜
從來不曾是夜

再次請求鄰居原諒,重覆提到「爸爸的夜」,寂寞不只是夜的氛圍,更是父親不被懂得的處境。這首詩微微的暖意是從寂寞而來,沒有人懂得父親的寂寞,是悲涼的事,幸好尚有他守護父親,是唯一的安慰。雖然父子兩人在詩裡沒有溝通交流,然而父親為家庭在外拼搏,兒子默默的支持與關懷,都是克服寂寞而顯露的愛。

獨立媒體二O一五年一月八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