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3日 星期六

俊東舊藏兩題

俊東舊藏兩題
許定銘

剪報

愛書人讀報,發現好文章或喜愛的專欄,總會把它們剪存,甚至貼成剪貼簿,以留作資料或他日重讀。這種剪貼簿大致可分兩類:一是同一作家的作品,經剪存後,就成了他的專著,方便研究;一是報上的專版,剪存後重讀,可以知道該版在某一時段內的風格,甚至可了解那段時日內文壇的走勢。

以往香港的報紙,得圖書館青睞,願意珍藏原本或微型膠片的不多,研究者只能靠前人的剪報以協助。不幸的是,這種剪報也甚少機會流到舊書店去,因為每當清理舊物時,剪報就會被當作廢紙處理掉。不過,近日讀書界已漸開始注意到剪報的價值,像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製作精美的剪報──《香港時報一九六O年的一個周刊〈讀書生活〉》合訂本,就是從拍賣會拍回來的!

這本剪報是藏書家黃俊東的舊物,保持了他一貫作風,製作認真以外,喜歡留下墨寶,內頁錄了綠原譯蘭多的詩句:「我不與人爭,勝負均不值。我愛大自然,藝術在其次,且以生命之火烘我手。它一熄,我起身就走。」俊東真豁達!

時報的《讀書生活》是半張報紙的版位,每周一次,以新舊作家的評介及新書評論為主,俊東以筆名克亮及新園在此寫了不少文章,後來多收進他的《書話集》中。其餘經常執筆的,有陳實、余非、靜園、余生晚、譚娉婷、顧樹型、孫煒……

三百拍得珍本




最近一次舊書拍賣會上有一本百木的小說《阿弘的童年》(香港自由出版社,1955),標價一百元。

今次拍賣會的舊書有一千七百種,起拍價最低三百,以後每口價一百,直搶到拍賣員三叫,無人再加價,扑錘作實。但因為書太多,兩天都無法拍完。 主事者定下規矩:開價不足三百的書,全部不作正規叫價拍賣,而採「暗標」搶書:即是要買書者在「暗標」表格上自己定個價,投到標書箱內,由主事者另日揭封,再接觸最高價的中標者。

正規的拍賣很簡單,只要你財力雄厚,又覺得那本書有價值,舉高牌不停的搶,打低一眾對手,書就是你的了。「暗標」最難玩,像這本百木《阿弘的童年》,主事者標價一百,即是對它不寄厚望。你很可能只出一百即可因沒對手而搶到書,也或許你出價太高,拋離次標太遠而做了「羊牯」;不過,如果遇到識貨的對手,他可能出五百,甚至一千(曾試過「暗標」過萬的,主事者大嘆「跌眼鏡」)。因為大家都只能在「暗標」表格上出一次價,不中,便無法再追。

出多少?真是費煞思量!

「百木」是詩人力匡(1927~1991)寫小說時所用的筆名。力匡在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名氣響噹噹,曾編文藝雜誌《人人文學》和《海瀾》,他的詩集《燕語》和《高原的牧鈴》,年輕朋友爭相捧讀、模仿,當年甚至流行「力匡體」新詩。前輩好友小說家盧因,在《記詩人鄭力匡》中說,他和崑南都是力匡的「粉絲」,當年他的詩集《燕語》出版時,盧因買了三本,跑到出版社找力匡簽名,見門前排了條長長的人龍,可見其受歡迎,影響力之大。

力匡署名百木的小說不多,只有《聖城》(香港自由出版社)、《阿弘的童年》和《諸神的復活》(香港自由出版社,1958),都是一九五O年代出版的,距今近六十年,相當罕見,說來慚愧,我一本也沒有!

文藝書在拍賣會上一向不是寵兒,以前我搶拍「暗標」的書,一般出一兩百,大多得手;今次搶《阿弘的童年》,我最後出了三百,是標價的三倍,兵行險着是估計大部分人不會留意名氣不大的「百木」!

蒙幸運之神眷顧,我的「暗標」得手了。書到手時,更是喜出望外,封面上居然有手寫的「百木自存」。一般作者自存的書,可視為簽名本,而且書內多有作者親自修訂、改錯的痕跡,是舊書行內的珍本。打開這本珍品,發現原來是藏書家黃俊東的舊藏,鈐印以外,書名頁及版權頁密麻麻的寫了過百字的題記,提到書後另剪貼的《阿弘的童年後記》外,還引述了力匡早年的一首詩作:

半途歇息於簡陋的客店,
店伴端上一盞黯淡的油燈。
正計算着沒有走完的旅程,
窗外又起了綿綿的細雨。

力匡的好友齊桓說,這是他晚年寂寞路途的寫照。

俊東的藏書,除了他的私章和手迹外,最難得的是他常收集與作者有關的剪報貼在書後,本書後即貼有百木的《阿弘的童年後記》,可惜並未註明是剪自哪本雜誌的。

《阿弘的童年》是本五萬字的中篇,以《蓓蕾》、《回鄉》、《跟祖父過年》、《蟋蟀》、《勇敢的小狼》、《別》、《灰色的屋子》、《姑姑》和《紅鞋子》九章,講述主人翁勞士弘的童年。阿弘忘不了生活在珠江之涯的日子,和他生活圈內的,有慈祥的爺爺,有愛護他的姑姑和素素老師,有他的童年摯交竹平和送他蟋蟀的大哥哥……。阿弘的童年原本是温暖而親切的,但他卻生活在錯誤的年代裡,他必須接受離別的打擊,再次站起來,邁向他另一個階段……。

百木在後記中說,他是在一九五四年初開始寫這個小說的:每當夜人靜的時候,他就抬張可折叠的桌子到厨房去,泡一杯濃茶,苦熬整整一夜爬格子,然後把小說拿到《人人文學》去發表,到一九五四年八月,《人人文學》第三十六期停刊時,小說剛完成了《紅鞋子》,足夠結集出版了。百木對他自己這篇小說的看法是:

……為了使讀者們閱讀方便,我把每一篇寫成了一個可以獨立的短篇小說,但連起來却是一個整體,雖然每篇的寫作隔了半個月或者一個月的時間,然而對情節的安排,氣氛的感受是不會改變的,一拿起筆,一些熟悉的場面,一些熟悉的人就都出來了,那些色彩,那些聲音,是再過很久很久也不會矇矓暗晦了的。(見後記)

香港中文大學的張詠梅是力匡專家,她的《北窗下呢喃的燕語》(香港自印本,1997)是探討力匡的專著,在評論《阿弘的童年》時說:

……通篇由這些生活片段交織而成,雖有一定的敘事成份和人物描寫,但並沒有戲劇化的情節和結局……(頁47)

因此把《阿弘的童年》界定為難以區分為小說或散文的作品。後來她還發現百木在《阿弘的童年》以外,在《星島晚報》寫了:《爺爺和粽子》、《秋晨》、《在行散學禮時說的》、《搖籃曲》、《夏夜》、《爺爺的教訓》等一系列文章,文內的主人翁同樣是阿弘,還有竹平和爺爺,可視為《阿弘的童年》的補充(頁49)。這些文章全發表於一九五四年末至一九五五年《阿弘的童年》出版前,從《阿弘的童年後記》的字裡行間,可以看出:文章是早就構思好的,只是《人人文學》停刊了,書也編好了,這批文章只好單獨發表。

《阿弘的童年》是一九五五年六月出版的,但貼在我書後的《阿弘的童年後記》卻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十一日完稿的,其時書已出版,自然不能收進書內,而且,此書又未曾再版,眾多《阿弘的童年》中,相信只有我這本有《後記》,加上百木和黃俊東的手迹,珍本地位穩固!幸好拍賣前我沒有去看預展,否則,見到這樣的無價珍本,真不知該怎樣下「暗標」!

──2014年7月
8月刊《大公報‧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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