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3日 星期日

也斯──探尋昔日傳奇的作家和詩人

也斯──探尋昔日傳奇的作家和詩人
李懷宇

也斯,原名梁秉鈞,1949年生,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比較文學博士。嶺南大學比較文學講座教授。創作有詩集《雷聲與蟬鳴》、《博物館》等十一卷。小說集有《養龍人師門》、《剪紙》、《島和大陸》、《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布拉格的明信片》、《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小說《布拉格的明信片》及《後殖民食物與愛情》曾獲第一屆及第十一屆中文文學雙年獎。詩集《半途》獲第四屆中文文學雙年獎。在內地出版的近作有《在柏林走路》、《也斯看香港》、《人間滋味》、《書與城市》、《香港文化拾論》等。


本報記者姬東攝

2013年1月5日,香港著名作家、學者也斯逝世,享年65歲。

寫文章時,他是也斯。寫詩時,他是梁秉鈞。這是一位文學全才,既是嶺南大學比較文學講座教授,也是詩人、散文家、小說家。法國大作家法蘭西斯•密西奧稱:「也斯是一位探尋昔日傳奇的作家和詩人。」香港著名作家葉輝說:「也斯寫評論文字,常以散文的筆觸、從感性的角度,對問題層層抽絲剝繭,用真實的感覺做出理性的分析。更重要的,是語氣的真摯和親切,不硬套理論,不搬弄令人打瞌睡的術語。」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溫儒敏認為:「也斯也正經八百地寫過厚重的『學院式』的批評論文,但我還是更愛讀他那些隨感式的富於詩的韻味的詩評。」梁秉鈞的詩歌創作也為文化界公認,常常作為香港詩歌的代表人物與世界級詩人對話。

幾年前,也斯患上癌症,他積極接受西醫和中醫的治療,同時寫作不斷。香港著名小說家董啟章深受也斯的影響,他的記憶中也斯為人樂觀,提攜後輩不遺餘力:「除了香港,他也常常到外國去,交了很多朋友。聽說他得了肺癌,大家都很擔心。大家也很奇怪:他不抽煙,但為什麼會有肺癌?」

2012年,也斯依然從容參加各類文學活動,是香港書展的「年度作家」。

為中國詩人重新定位

也斯本名梁秉鈞,小學時讀遍家中由內地帶到香港的五四作品。朱自清編的《新文學大系》詩歌卷是他的新詩啟蒙,他還喜歡朱自清、聞一多、周作人、李金髮、徐志摩的作品。當時香港的舊書店老闆曾用速印機翻印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新詩集,為文藝青年青睞。梁秉鈞就買過卞之琳、穆旦、李廣田、王辛笛的詩集。他的舅舅到台灣讀書後,又帶回一些台灣的詩集,使他開始關注紀弦、瘂弦。

就讀浸會大學英文系時,梁秉鈞開始研究現代詩。他回憶:「當時我很想理解外國的文學思潮。1960年代是一個壓抑又躁動的年代,法國、美國有學生運動,中國內地有『文化大革命』。香港正邁向現代化,東西文化互相衝擊。我在這都市成長,遇到的新事物想尋找對應的寫法。但是『五四文學』很少寫到這種城市,所以我向法國、東歐、拉丁美洲的文學尋找參照。」

浸會大學畢業後,梁秉鈞輾轉任職多間報館,熟悉香港草根階層的生活,認識了許多傳媒界、藝術界的朋友。他前後寫了八年專欄,內容涉及書評、影評、藝術評論。1972年,梁秉鈞和朋友合辦《四季》雜誌,第一期嘗試做了加西爾•馬爾克斯專輯。他找來一些朋友,通過英文、法文將《百年孤獨》的第一章及馬爾克斯的四五篇短篇翻譯出來。第二期則做了博爾赫斯專輯。直到1982年,加西爾•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中國大陸、台灣才開始翻譯其作品。梁秉鈞說:「我們在香港比較早接觸這些東西,也很想借鑒這種有熱情也有藝術性、社會關懷的文學。」1978年,梁秉鈞出版第一本小說集《養龍人師門》,嘗試用魔幻寫實手法寫香港的都市面貌。

1978年,梁秉鈞赴美攻讀研究院,1984年獲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留學期間,梁秉鈞發現比較文學涉及面很廣,跟哲學、歷史、藝術、電影等都有關係,而這些正跟他以前的工作緊密相關。寫博士論文時,梁秉鈞關心現代主義的問題。他本來想做的題目是研究美國詩人,例如龐德、蓋瑞•施耐德受中國古典詩的影響,後來他發現美國學界研究詩歌的材料很多,反而是研究中國詩歌的材料很少。他認為中國新詩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一個很重要的時期,一方面是戰亂與政治的變幻,使文學家受到很多困擾,另一方面也出現了很多有意思的作品。中國文學的現代主義文學跟英美奧登、龐德的現代主義完全不同,梁秉鈞於是嘗試用理論去討論,在某種意義上為中國詩人重新定位。他認為:「聞一多對神話、《楚辭》、《詩經》很有見地,沒有拋棄傳統。周作人、魯迅舊文學的功力深厚;到後一代的林庚,他的詩有不少舊詩詞的痕跡。沈尹默、吳興華的古典文學修養很深。當時好像有一種非此即彼的觀念,不是西化就是傳統的,其實他們是做了調和的。所以,1940年代的新詩可能是最成熟的,沒有表面化地跟傳統對立,也沒有表面化地抄襲和借鑒西方的東西,比較成熟地消化了兩方面的東西。馮至、穆旦、鄭敏、辛笛這些人的詩是比較成熟的,能看到1940年代的時代背景,但另一方面也注重詩的藝術性。」

梁秉鈞在美國國會圖書館、加州大學、史丹福大學、哈佛大學的藏書中找到了很多材料,重新發現了一些詩人詩集,終寫成論文《抗衡的美學:中國新詩的現代性:1937-1949》。同一階段,他還完成了詩集《游詩》,這本詩集除了受當代美國後現代詩風的衝擊外,也向40年代的詩人吳興華與辛笛等致意。

寫完論文回港任教後,梁秉鈞仍然保持收集新詩材料的習慣。1987年到上海交流期間,他訪問了孫大雨、羅洛、施蟄存、辛笛,同時繼續尋找另外一些詩人的下落,如廣州的梁宗岱、歐外鷗、李育中。他說:「我一直對香港和廣州的關係很有興趣。當年的詩人李育中、歐外鷗、林英強、侯汝華、劉火子,都跟香港有來往、他們辦雜誌,發表作品,或在港生活。以前有『省港澳』之說,粵劇的戲班很自然在省港澳演出,當時沒有海關,大家交流順暢。」

研究南來文人的歷史

也斯曾任教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後為香港嶺南大學比較文學講座教授。他的學術研究和教學的課題,都跟社會現實有關。他說:「我在學院裏面是沒那麼象牙塔的一個人。主要是因為我自己的背景,我在報館工作過,做過記者,我也試過通宵當新聞翻譯,明白世界是怎樣運作的,所以不會只是在學院裏高調地講理論。」

近年,也斯嘗試整理1949年之後南來一代文化人的歷史:「當時很多文化人來香港之後,豐富了香港的文化,為香港帶來一些正面的能量。」對於這些南來文化人,也斯如數家珍:「宋淇帶着清華才子的才情,來到香港,在學院內外籌措;劉以鬯從上海來,有點繼承了穆時英、施蟄存那種都市的、現代的風格,來到香港寫作,在商業社會進退周旋;曹聚仁的雜文、古典文學、文史修養很好,他也做記者,有時候他寫的東西,左右都不討好,始終有點不得志;從上海來的葉靈鳳,多寫書話以及香港掌故;還有徐訏,從過去浪漫的《風蕭蕭》轉到寫小人物的《江湖行》以至後來較哲理性的小說;上海來的還有易文,他是一個導演,也是一位小說家,後來在邵氏、電懋等,拍了很多電影,也寫了很多小說;還有費穆,來到香港成立龍馬電影公司。」

從廣州到香港的文化人也是也斯關注的物件:「力匡1950年代過來寫詩和小說,是挺受重視的一個作者,也做編輯。他來香港後,寫了一些懷鄉的東西。他的小說也寫得很好。後來他去了新加坡。寫小說的還有齊桓、黃思騁等人。戲劇電影方面有李晨風、盧敦。」

也斯提出了「後殖民」的觀念:「後殖民就是殖民時期結束之後的年代,這是時間上的劃分。但是『後殖民』還有一種意思,就是破解或反省的意思。其實殖民時期過了,大家是不是真的對殖民地帶來的問題有一些反省和破解呢?這是第二層意思。這兩層意思未必是同步的。殖民時期結束了,未必是我們所有人就立即能夠去破解殖民帶來的迷思、生活的形式、思想的方法。我們現在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是一個殖民之後的時期,但這個時期也不是很容易去面對、整理、思考的。在人的各種生活裏面,殖民的影響可能還是存在的,未必能夠有一種反省或者破解。我就是想寫這種矛盾。」

也斯一生深愛香港的生活與文化。對「香港是文化沙漠」一說,他曾笑道:「在殖民時期,政府對文化方面特別不鼓勵。投錢進去的行業是演藝,因為演藝可以是一種娛樂,娛樂的時候就沒有那麼多政治上、思想上的問題。1950年代的作家做了很多工作,對於今天也有參考作用,但是政府沒有很好地整理,所以年輕一代也不認識這些東西。某方面來說香港是文化沙漠,也可以說它不是。沙漠,好像是說這個環境一直不是很鼓勵文化上的發展,但是很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在這裏做了很多事。如果有人願意去整理,會發現裏面有很多值得看的東西。香港寫稿的人可能是兩棲動物,既寫商業流行的小說,也寫一些嚴肅的小說。沙漠也有仙人掌,有很多種不同的植物,如果不只是要求一種玫瑰花,那就可能有其他的植物,這些東西可能也是值得看的。」

熱愛電影、旅行、飲食

除了詩歌,也斯熱愛電影、旅行、飲食。1960年代,他還是中學生時,香港有一個電影協會,專門放映外國的藝術電影。當時的法國文化協會在每年三四月也會舉辦法國電影節,將最新的法國電影帶過來。也斯由此看了很多法國電影、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德國電影。1970年寫專欄之前,也斯已經在一些報紙雜誌寫影評了。他回憶:「當時電影對我們的衝擊也很大,有些時候,我是通過看電影,才發現了不同的歐美文學。所以,電影給我帶來一些不同的啟發、不同的敍事方法,對我寫詩和小說也有影響。比較文學跟跨媒體也有關係的,比較文學也有研究文學跟藝術、電影的關係。所以,我在美國的時候,也修讀了很多電影課,以前用電影教書的時候,學生就比較容易進入它的世界,可以通過電影再介紹他們去看文學的作品,講理論的東西。」

教書之餘,也斯喜歡旅行,寫了大量的遊記:1970年代寫台灣的《新果自然來》,1980年代寫大陸的《昆明的除夕》,後來寫紐約和東歐的《越界書簡》、寫柏林的《在柏林走路》。他曾和日本文化評論家四方田犬彥對談,談東京和香港的城市文化,名為《往復書簡》,由東京講談社出版。他說:「有時候覺得旅行可以讓你多看這個世界,多看不同的人的生活。這個世界有很多種文化,各有優點,通過看異同,可以看到很多東西。旅行也可以認識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他覺得遊記充滿可塑性,最通俗、最流行的報紙、雜誌都會介紹去外國旅遊,可稱是一種商業性寫作。」在西方,像歌德、赫瑟的成長小說,就寫主角入世的漫遊,是經過旅遊去認識世界。一開始他可能讀了一點書,但是對世界不是很認識,通過旅行,他遇到一些人,有些人對他有啟發,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影響。在西方的成長小說裏,旅行佔了一個重要位置。」

也斯還寫過很多關於飲食的文章。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多角度地反映了1997年之後一般香港人的心態。「我想從普通人的角度去寫香港生活,當時就想寫食物,食物好像是最普通的人際來往的東西。」他的散文集《人間滋味》則是通過食物去寫人情、人事。他說:「我嚮往周作人、梁實秋、林文月、逯耀東那種寫食物和人事的傳統,不想做功利的飲食指南。最理想是用散文寫飲食,像張岱、袁枚那樣。如果只是寫這種食物好吃還是不好吃,就比較像常見的飲食指南。我但願可以天馬行空,可以挖深來寫。」

時代周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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