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7日 星期五

從無名路走過來的詩人──記鷗外鷗

從無名路走過來的詩人──記鷗外鷗
許定銘


鷗外鷗(一九一一~一九九五),原名李宗大,廣東東莞人。其他不常用的筆名,還有江水渙和林木茂等,他三十年代起從事詩創作,早年曾參與《中國詩壇》和《詩場》的編輯工作;一九三七至三八年間,主編《詩羣眾》月刊。其後到香港,任國際印刷公司總經理,並主編《中學知識》月刊。香港淪陷後,鷗外鷗到了桂林,生活十分不穩定,東家住住,西家住住,寄居在朋友家裏,過着無衣無食的日子,並自稱其寄住之處為「寄居蟹之殼」。其後與胡明樹編《詩》月刊,並加入大地出版社工作,生活才穩定下來,寫下了大批和桂林有關的詩作。到桂林形勢險惡,詩人便轉到防城教書。

抗戰勝利後,鷗外鷗回到廣州定居,曾任國民大學、華南聯合大學和華南師範學院副教授。一九五三年後,任中華書局廣州編輯室總編輯、作協廣州分會理事、廣東省文聯委員、廣東省政協委員。

一九八七年七月,鷗外鷗按受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邀請,到香港參加文學月會,談自己的詩作。一九九一年,詩人移居美國,九五年以八十四歲高齡辭世。其主要作品有《鷗外詩集》(一九四四)、《鷗外鷗之詩》(一九八五)和兒童讀物《奇異的動物》、《再見吧好朋友》、《書包說的話》等。

「歐外鷗是位連名字都有問題的詩人。」(l)

這是樓遲在他的〈歐外鷗詩零拾〉文首的第一句話。然後,他探討詩人的筆名,究竟是「歐外鷗」還是「鷗外鷗」?他指出詩人一直用筆名鷗外鷗發表作品。到五十年代,曾有人開他玩笑,說他的筆名像日本人,於是,詩人便把筆名改為「歐外鷗」,但他給朋友寫信時,仍自稱為「鷗外」,顯然,詩人認為「鷗外鷗」才是他的筆名,「歐外鷗」不過是一時的戲作而已。

既然樓遲已得出結論:鷗外鷗才是詩人的筆名,真不明白何以他的那篇文章仍要寫成〈歐外鷗詩零拾〉!

同樣的錯誤,在其他地方也出現過。徐瑞岳、徐榮街合編的《中國現代文學辭典》(中國礦業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八)和侯健主編的《中國詩歌大辭典》(作家出版社,一九九O)在鷗外鷗一欄下,都寫作「歐外鷗」。其實,當時鷗外鷗也有作品發表,只要稍加留意,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一九八七年鷗外在香港主持那次文學月會時,我曾經向他發出這樣的間題:「請問你的筆名鷗外鷗,是否受了森鷗外的影響而改的?」

詩人這樣回笞我:「絕對不是!有一次我到海邊散步,見到很多海鷗在離岸不遠處飛翔。我嚮往牠們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羡慕牠們可以任意翱翔,尤其在羣鷗以外,獨自飛翔的那只,牠沒有同伴,獨來獨往,就像我在詩創作上,獨自踏上無名路時一樣。於是,我戀上了那只羣鷗以外的鷗,就把筆名寫成鷗外鷗!」

是的,詩人正是那只羣鷗之外,獨自飛翔的鷗。他說:

我寫詩的工作,十多年了,十多年來,不過在無垠的沙漠上走了一段路而已。在沙漠上也曾留下自己的足跡,那足跡都是自己的,既無前人可循,又不足供給後人效法。論者們對我的詩,都說我是不走既成的路的。的確,在詩人沙漠上我獨來獨往。自己行自己的珞。那條路一條「No Name Road」沒有釘上街路牌,但總算是我自己行的路,路上的行人,惟我之外並無其他。(2)

鷗外鷗自三十年代初期,即開始寫作,直到晚年移居美國後,仍努力不懈,畢生從事詩創作凡六十五年。他的詩不注重音韻格律,也不講求象徵意義,而以白描為主,向生活取材,是現實生活的反映。「他的觸覺敏銳,刻劃燙貼,形式創新,開劍出一種語言奇特、雄健勁朗的詩風,堪稱當時詩壇上的『怪傑』。」(3)

其實,我被鷗外詩吸引的,主要是他的大膽創新和與眾不同的創作形式。一九六O年代早期,我曾涉獵台灣的現代詩,深為白萩、林亨泰和碧果等人詩創作中怪異形式所吸引,絕對想不到,鷗外鷗在二三十年前,已比他們先起步,走在更前衛的前方。

鷗外的詩,最特別之處是喜歡運用鉛字的大小排列,來點出主題和加強語氣。如〈乘人之危的拍賣〉中,他就用了較大號的字來強調逃難者把身上的物品拿出來變賣的可憐,與購物者的壓價和強搶嘴臉;又用了加大號且連續性的「拍賣」兩字,以顯示出主事者「落錘」的形象。在〈軍港星加坡的牆〉中,也用加大的鉛字和特殊的排列,顯出各類船隻數目之多,和它們停泊的形式。

此中最突出的,莫如〈被開墾的處女地〉。詩人初抵桂林,即驚異於羣山重迭包圍的景象,於是,他用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山」字,用不同的排列形式來顯示作者被羣山擁抱的激動。他這種寫作形式,轟動了當時的詩壇,成了鷗外鷗詩作的注冊商標,同時亦被譏為形式主義的未來派。這對詩人造成了不少的打擊,幸好得到艾青的支持和鼓勵,才使他堅定信心,創作的欲火燃燒得更旺盛。

此外,鷗外鷗還嘗試用「擬聲法」入詩,他的〈第二回世界訃聞〉聲明要用賣號外的聲音來朗讀。此詩一開首,是連續六次,逐漸擴大的「WAR」,讀起來,便是愈來愈大聲的「喎荷」之音,此乃我們廣東人喝倒采之聱,非常有趣。他的這種寫法,在三四十年代,是相當前衛的。

我有幸很早就讀到鷗外的詩,一九七O年代初期就買到他的處女詩集《鷗外詩集》。這本一九四四年由桂林新大地出版社出版的土紙本詩集,只印了二十本精裝本和普及本三千本。我的那本,當時已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可幸還可以讀。賣書的人告訴我,書前有「陳健」的簽名,系導演秦劍的遺物。一九八七年我和鷗外見面時,請他在扉頁簽名,更顯珍貴。

《鷗外詩集》全書分六輯,共收詩五十首。第一輯《地理詩‧政治詩》,包括〈軍港星加坡的牆〉等七首;第二輯《香港的照像冊》收以香港為背景的詩五首-第三輯《被開墾的處女地》是作者在桂林時詩作的精華,共七首;第四輯《社會詩》九首;第五輯《抒情‧戀詩》收得最多,共十七首;第六輯《童話詩》,只有五首。

或許是我在香港長大的吧,我特別喜歡書中《香港的照像冊》那組詩。

今日整個城市都罷工了
今日所有的公私機關與店戶都休業
一個「富有的希望」的日子
一個三百萬人的共同的僥倖的命運

──〈大賽馬〉

誰敢否定香港的繁榮與賽馬無關?「馬照跑」、「舞照跳」肯定是香港人生活的面貌之一,詩人在五十多年前,已捕捉到這點,可見其觸覺之敏蛻。

香港人是扒着山。
香港的車輛的輪扒着山。
香港的建築扒着山。
……
一切都作扒山運動的香港,
一切扒到了最尖端最高度的顛上的時候:
香港,怎麼辦呢?

──〈狹窄的研究〉

詩人寫這首詩的時候是一九三九年,已發出了這樣的疑問。然而,到了一九九七年的今天,還沒有結果呢?香港不僅爬到很高很高,還不斷橫向發展,是詩人始料不及的吧?

此外,我比較喜歡的,還有《童話詩》一輯中的〈父的感想〉:

在炮彈的擠兌下
你的生命萌着芽
降誕到人類的(?)社會來了
狼狽地我們也給你戴上防毒面具
當人類和「人類(?)」正在地下室上面
互相射擊着彼此的生命的時候
你卻生存到「我們的世界」中
生命的意義是甚麼呢?
在一九三七年隆隆的炮彈聲中,詩人的女兒在黑夜轟炸中的廣州誕生,我們感受到詩人為人父的喜悅,但領畧得更多,更令人深痛的,卻是我們的「人性」,或者,可以說是侵畧者的「獸性」!

除了六輯詩作,書前有一篇〈感想〉,書後有〈備忘錄〉以代替前言後語。〈感想〉寫的是詩人創作的理想,說出他不想走別人走過的大路,他要從創作的沙漢中,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備忘錄〉說此書所收的,僅是一九三六至四三年的作品,還說到「當時手上有的歷年的作品,可以編出七本詩集,一本散文,一本長篇小說,一本戀愛問題論文;一共十本的材料。但三個月之後的香港失了,結果今日只有如此的選了一集《鷗外詩集》。」(4)

在戰亂中,很多作家的作品都散落了。甚麼時候如果有人想出一套鷗外的全集,這是一條很好的線索。

詩入不單寫詩喜歡創新,連生活行為上也很有新意。

認識鷗外鷗的人都知道他煙斗不離身,喜歡在煙圈中過日子。但,無煙可抽的日子怎樣過呢?詩人在〈話抽煙〉(5)一文中,談到三十年代末,他和紀弦同住在香港西環桃李台的事。他倆都是抽煙斗的同好,很多時都一起抽煙。一次,煙絲抽完了,沒有錢買新的,居然以雲南普洱作代用品抽起來。五十多年後,詩人想起舊事,「又故意把煙斗裝了一鬥紅茶葉,抽了一陣子,味道倒也不錯的呢。」(6)

一九八七年我和詩人見過幾次面,每次都是穿熨得貼服的恤衫西褲,悠然自得地咬着煙斗,很有英國紳士的風度。瘦削的身型,配上短短的白髭,一雙精靈智慧的眸子,說話「陰聲細氣」,給人親切的感覺。

為了寫這篇文稿,我選了個雪後初晴的午後,泡了一壺濃茶,坐到落地窗前,一面欣賞雪景,一面再次捧讀我珍藏的《鷗外詩集》,投入詩人往昔的世界去。

雪白的房子,一片白茫茫的街景,全無人跡,這是詩的仙境,是沙漠的境界,我彷佛看到那和藹親切的老人踏雪走向遠方。不禁掩卷歎息,低聲誦讀詩人晚年寫的一首詩──

他的死
跟那過去的時代
過去了
成為歷史中人
是一個劃時代的中國詩人
就該把他的死訊
告訴知道他的人
讓人們為之嘆惜
不需哭哭啼啼
像為那殺人的瘋子流淚
把小便的水浪費

──〈何達之死給我以震動〉(7)

這首詩是鷗外鷗為何達之死而寫的,最後幾句正好借來結束本文。

── 一九九七年一月寫於多倫多
三月刊於《詩雙月刊》

注:
(l)見樓遲的〈歐外鷗詩零拾〉,刊《號外》第十三期,頁五十。一九九七年九月。
(2)見鷗外鷗〈感想〉,收入《鷗外詩集》,頁二,一九四四年,桂林新大地出版社。
(3)見文學月會〈鷗外鷗談鷗外鷗〉。一九八七年七月,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
(4)見《鷗外詩集》,頁一七六〈備忘錄〉。
(5)〈話抽煙〉刊於《香港文學》第八十一期,頁二十七。一九九一年九月。
(6)見〈話抽煙〉。
(7)〈何達之死給我以震動〉刊於《香港文學》第一一三期,頁七十一。一九九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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