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0日 星期日

末日之後、若寄浮生──筆記黃碧雲《末日酒店》

末日之後、若寄浮生──筆記黃碧雲《末日酒店》
黃念欣

信報編按:多年後,我們終於等來了黃碧雲的新作。《末日酒店》年初在安妮寶貝操刀的《大方》作全球首發,讀者一時議論紛紛,有說黃碧雲的文字日益晦澀,也有人在微博上引用摘錄個別句子。《末日酒店》如今出書,特刊黃念欣書評一篇,以作引子。



名字

唸你們的名字,伊雲思、基斯汀、雲頓先生、麥根殊、巴利—如果在葉細細趙眉陳路遠丁玉生以外,還記得這些名字,我們就有了進入《末日酒店》的第一根鑰匙,並且能面對書中另外的一百一十多個外國人名字。千百種離鄉背井的末日帝國心情,英國人在香港、英國人在印度、法國人在越南、法國人在非洲,以至於葡國人在澳門,對早年在西報任職政治新聞記者的黃碧雲以及她的讀者而言,還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難解的只是,黃碧雲筆下的西人只說中文,甚至是文白夾雜的中文,從不中英夾雜,但我們還是覺得如許歷歷在目;而讀過〈失城〉的愛爾蘭警官伊雲思,再讀〈末日酒店〉的葡人酒店經理嘉比奧,我們還會覺得舊歡如夢,覺得那影影綽綽的參差對照又來了。套句《後殖民誌》裏的話︰「『後』是一種異變;她承接但她暗胎生。『後』不是那麼赤裸裸的去對抗、控訴,不那麼容易去定義。『後』是猶猶疑疑的,這樣不情願,那樣不情願,反覆思慮的。」面對《末日酒店》裏一百一十多個名字,一層又一層的凝視,不用請教Homi Bhabha,我們也知道殖民論述是怎樣龐大的一種曖昧(ambivalence)。

我、你、他

《後殖民誌》已經是快八年前的書了,澳門回歸也有十二年,今天讀〈末日酒店〉是否還應該帶着帝國夕陽的心情?黃碧雲要探索的,恐怕更是語言、記憶、時間,以及她自己的隱密回歸。但我們又怎能放開這個熟悉的框架?末日、酒店、暫借、旅寄、遺忘——一篇始於空間(「他們都已經忘記我了,和那間107號房間。」)而終於時間(「這個小銀鐘,一直放在依瑪無玷修女的校長室桌面,忠心行走。」)的小說,所承載的繁華與虛空(vanity),我們多麼熟悉。1997年《七種靜默》有一篇〈好慾〉,寫港英時期最後的一個派對,權力移交、群丑挑樑,就讓一篇不到八千字的小說承載了七十多個名字。那聚焦的一雙眼睛,可以是管家可以是神明。若從這個角度理解《末日酒店》的情節也很好懂︰一個葡籍酒店經理的後人,借各人的眼睛記錄了酒店及家族自大戰前到回歸後的興衰,而這雙眼睛可以是酒店經理的也可以是幽靈。

問題是讀黃碧雲的小說從來非關情節,那更是一種狀態,使人好幾天說話斷續、如夢如魅、神不守舍的狀態,而這種狀態與其說是美學上的癡迷,毋寧說是一種信念上的必然,一種黃碧雲多年以來念茲在茲同時又迴避頑抗的「再現」(representation)兩難。任我們多麼期望香港作家放眼世界,在這個出版大中華化的時代,我始終覺得黃碧雲是相當可貴的一位香港本位作家。這不是憑藉大量所謂本土經驗或集體回憶建構而來的香港本位;而是憑藉她多年來不斷追問而建立的一種態度︰不只是「弱勢者能發言嗎?」(Can the subaltern speak?)還有「強勢者真的能發言嗎?」甚至是「弱勢者能代強勢者發言嗎?」等遠為複雜的問題,突顯一個香港作家該面對的中介身份。

所以從小說敘事法則來看,《末日酒店》犯禁甚多,無節制的人稱轉換及無引號對白、引語,的確苦了不少守候多年的讀者。但如前所述,如果把小說中七代酒店管理人作為一條線索、一雙眼睛、一把聲音,再透過這個中介,穿梭於那些來自里斯本的葡人、來自安哥拉莫桑比克圭亞那帝汶來的葡人、馬交奧生葡人、俄羅斯人、英國人、雜種人、中國人,也就不難明白,那些「我、你、他」之間可以隨時置換的過客本質。簡言之,殖民就是經驗置換。讀者還可以進一步把閱讀經驗置換,例如把《末日酒店》裏幾個酒店的經理的聲音,對比《七種靜默》〈好慾〉中末代港督的寂寞和悲情,就會明白接管一個城市與接管一間酒店多麼接近,澳門與香港多麼接近,而我、你、他又是多麼接近。

另一種「脂批」

然而我深信黃碧雲要說的不是後殖民或本土性,早就不是了。誠如她為本屆香港書展所設定的演講題目,她關心的是「小說語言的隱密」。關於語言,關於隱密,卻使我對這本中英對照本《末日酒店》有非常不尋常的聯想——別忘了黃碧雲寫「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故事非常有一手,而在現實生活中、在她不經意的許多散文中,我看她經常是一個當頭棒喝不償命的「空空道人」。後殖民,不就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的一回事嗎?循此路往,我很希望在已然有點僵化有點二元的後殖民框框以外,最後提出一點閱讀黃碧雲的意見,還是《後殖民誌》裏所說的︰「我理解的『後』甚至帶點邪氣、不恭,廣東話就說好『陰濕』,所以我的『後』是愉快的。」中英對照的《末日酒店》,的確不是Chinua Achebe式的控訴或顛覆,它的確「陰濕」而「愉快」。

《末日酒店》的英譯者不是黃碧雲,我卻敢說是一位比黃碧雲更稱職的譯者,讀着英譯只覺萬水千山、驚喜無限。如果今天還真有曹雪芹和脂硯齋/畸笏叟式的一種關係,我看大概就是如此。先不說譯者如何處理上述人稱敘述、絲絲縷縷地分清he、she的工程,以及如何拿捏既不落雞碎英語的俗套又不至漂亮準確至個性全無的任務;單看他如何把小說中的語帶相關的「娛樂」譯成「enter-tainment」,你就知我所言不虛,你就知道作為一個忠誠的讀者,多年來一切辛苦也是微不足道而且值得的。

(信報二0一一年七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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