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6日 星期六

陳韻文的《滋事札》

陳韻文著︰《滋事札》

陳韻文八十年代在《星島日報》的專欄,陳進權先生經年剪存,如今選輯修改,訂成一冊,最近終於面世,書友無不捧場。五十多篇文章,有些未必來自《星島》,大部分經過重寫,和專欄原貌大不相同,不少寫的更是這數年的人事,完全可當是新書看。〈引子〉寫「滋事札」名字之由來(原來轉自鵲鴝「豬屎渣」之名),寫何錦玲寫蔡浩泉,都是多年來的人情與人緣。陳韻文寫人固然鮮活,略翻頁,已見到邁克、惟得、杜杜、黃念欣等讀者們熟悉的名字,看她逛「辰衝」、讀海明威、談郁達夫,既有趣也有意思。文有長短,興趣不分東西。在《星島》她寫過金露華,這次《滋事札》沒收,但有一篇寫夢露,同樣精彩。至於愚露的《終與始》,卻始終只聞其名,難見其書,很是可惜。《滋事札》由楊志豪裝幀,「駿馬揚塵編輯委員會」編輯,哈哈,很有趣的名字,陳韻文在七十年代末有個欄目叫「指天篤地」,兩個名稱雖不成一對,但同樣過癮。這幾日天氣轉涼,又患感冒,翻《滋事札》,最後一篇剛好是〈不如看海去〉︰「香港近年烏雲密佈,如患重感冒,天連天的相傳,在海外也感染到。……年來贅心的低氣壓此刻是說不出的沉重,一撫裹身軟絨毛衣,我驀然想看海去。」後環襯頁有馬吉公子 Markus Ho 畫作《春天》,正是此書出版季節,沒有海,但有青山和瀑布,看著同樣舒心。《滋事札》我訂購了兩本,一本讀,尋字滋事,一本毛邊的收藏,珍重存札。此書由陳湘記出版和發行的,稍後應會公開發售,讀者們很快會見到吧。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3月12日)

Joyce Chan新書到

許是一剎那和煦陽光的感覺,許是短程渡輪上愉悅的偶遇,她筆下寫情懷、寫意境、寫辛酸、寫人物、寫音樂、寫動靜,俐落有致,柔中帶剛,剛中有憾,讀著興味無窮。

開首篇章以童趣和純真帶出靈動,最後幾篇寄寓了越界遊子對香港的惦念和鼓舞,人生本無常,暴雨中仍須朝天朝海看。

編輯陳韻文《滋事札》的團隊很用心,每文加上輕量級的小插畫,像高反差的黑白水印,綴飾於小標題下,誘發暇思,隱晦幽默。

Winnie Fu臉書2024年3月14日)

2024年3月9日 星期六

陳韻文:《滋事札》引子

《滋事札》平裝與毛邊本

以為給《滋事札》的文章已齊全,正要鬆口氣魂遊四海,編輯先生突然來話,說留了兩頁紙,讓我說說《滋事札》名字之由來。

從祖母的煙仔罐說起吧。一個圓罐,罐上有小蓋,蓋下一小洞,打從學人養雀,我就瞧圓罐身上那三個5字打主意。簡單!祖父逢周末搓麻雀,我請公公伯伯抽煙,殷勤奉上「三個五」。哈!不消兩個周末打發掉一罐香煙。吉罐拿去洗抹吹曬。大清早在家附近蹓蹓;樹下伸長頸看可有柔絲自樹葉垂下,一眼逮着絲之末端吊着綠色小蟲,急開罐蓋,讓絲上小綠蟲垂垂進罐。一進,得咗,拿罐蓋割斷柔絲,推開蓋上小洞,讓小蟲透透氣。

好啦一樹之後又一樹,又一隻小綠蟲沿柔絲滑落煙罐;我連想到馬戲班內空中飛人,雙手抓住繩架,從一邊高處輕身飛向另一邊,對面那個抓緊橫木同時躍身起飛,瞬即翻個筋斗反腳勾繩架,兩手順勢一伸,把飛過來的伙伴接個正着,四手相接的剎那緊張刺激喝采聲嘩然,爆響的掌聲直似爆開兩人,二人直似失手跌墮了,舉座驚叫聲冒起,兩人赫然隨聲分墮寛敞彈牀,四面八方的憾動驟令巨大帳蓬盪然盪動。

樹下,幻覺驟然醒轉的剎那,忽覺指頭癢癢,瞪眼一瞧驚見小蟲自洞開的煙罐爬上我指頭,大驚揮手,甩不掉小蟲卻跌掉煙罐,三扒兩撥拾罐揮去小蟲,未蓋罐已急急腳回家。

祖母正好在拜神,偷她的眉鉗夾起小蟲,一條條放進籠中小磁杯內,又拿隻筷子撩蟲餵雀,期待籠中鳥似樹上雀吱吱叫,守住鳥籠卻不聞鳥聲,覺蹺蹊,轉身一看,赫然見籠中的小傢伙眼定定立着,木條上兩隻小腳力撐住胖身,越撐小肚皮越漲漲的漸往後傾,眼鼓鼓那麼一瞪,啪的往後傾倒,沒哼一聲,已經把我嚇壞。

「怎麼妳養魚又死,養雀又死。」祖父的司機悻然朝後鏡裏的我射兩眼。我不駁嘴,得靠他帶我去旺角的康樂街找隻不容易死的呀。

好哇,百鳥爭鳴的店好不熱鬧,我被沙啞而響亮的一聲吸引,轉頭見貌醜的鳥,好奇,問這吃什麼。牠呀,什麼都吃。我心動急問:是雄鳥嗎?叫什麼?

「豬屎渣。」

以為聽錯,又以為他講粗口,不待我問第二句,他已轉向另一客人。司機示意我去別的店,去附近茶樓見識見識;蹬上沿窗掛鳥籠又雀友雲集的茶樓,聽前後左右交流的雀經雀聲,興奮似將錢罌裏的零錢倒出,五分五毫亂數,心底矛盾如搭枱阿伯叫的粉蒸牛肉,乾睜睜。司機四圍兜個圈,回來教我去聽人講鬥雀。去過啦,我說着推椅轉身下樓,他隨後建議,去看那好打得的豬屎渣吧!之後誇啦啦說這種鳥粗生粗養香港有的是,可捉一隻給我呢。

好呀。就等他去捉。

雀籠空着半個多月,哪有什麼可爭地盤的豬屎渣。倒沒想到若干年後,那令我念念不忘的豬屎渣竟然發揮另一種作用。

咯!《星島日報》的何錦玲小姐突然來電話,要給我一個二三百字的地盆,叫我構思專欄名字。我一邊聊天一邊動腦筋,許是何女士溫雅的談吐帶給我靈感,竟然連想到與豬屎渣同音不同字意的「滋事札」。她特地請當時得令的畫家蔡浩泉畫「滋事札」版頭。啊,那猶如企在木刻版畫上的醜鳥,這幾十年來我一直惦記。

移居法國之初,不只兩個星期天,老遠跑去城之島(L’Île-de-la-cite)──觀鳥。一檔接一檔的蹓躂,沒看到「豬屎渣」,倒看見大籠內一字排開,不同顏色的彩鳥。今天猶感當日眼前的構圖與色彩。多年前已聞那兒商店日漸息微,去年底,當地政府更以環境衛生,及以雀鳥與小動物的福祉為由,禁止星期天在那兒做買賣。我不由得想到早年香港遷區營業的雀店,想念退休又健康日差的何錦玲女士,想到如馬戲班空中飛人的報刊同文,那許多身不由己的際遇,無數成敗得失繫於一時判斷差池。日昨跟某創作人提到所想所思,他比我更感慨,苦笑一句:「我的糖霜,你的砒霜。」

說到糖霜,剪存《滋事札》短文的陳進權先生,確如糖霜。從未謀面,每當我細閱舊文而敏感赧顏,必直覺他那雙眼在背後緊盯;心理作怪忙修拙文,走筆時感糖霜如靈犀,可也直覺是壓力。

去年八月,友自香港來言告知何女士已仙逝;我頓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受了委屈,喪然摸上何女士在油麻地的辦公室,見她忙,無奈壓住要傾吐的衝動;她敢情見我不對勁,忙中湊身低勸:「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呀陳韻文。」見我納悶,她約定從台灣返港再聚。果然幾天後在飯桌上她微笑說:「我帶了妳喜歡的台灣小青瓜。」

小青瓜的體型似我獨愛的Guerlain唇膏,盒套比一般唇膏的盒套更圓厚,握在掌中自有豐滿感覺,格外舒懷適意。送她一支作為紀念,她自小盒拉出唇膏的剎那,長型小鏡隨着出現,立在她身側我沒看到她瞧小鏡的眼神;第二支Guerlain因為請友人代轉,不曉得她可有用;原要親自送第三支,卻因新冠病毒未能回港,唇膏待在小抽屜內,待知她不辭而別,她已去遠,呆望原屬於她的那面小鏡,我見眸光中難以言盡的遺憾。

2024年1月11日 星期四

專訪譚劍:AI可以寫音樂 但不能成為改革音樂的華格納

1818年,英國作家雪萊創作小說《科學怪人》,被視為西方文學首部科幻作品,講述一個科學家從墳墓中挖出屍體來,將屍塊東拼西湊製成人造人,然而這個人造人卻慢慢展露出了「人性」,最後失去控制。「那科幻象徵意義便是如此,人類被自己發明的事物所摧毀,最後陷入失控。」譚劍如此定義。

西方科幻文學火箭升天,東方仍在拉人力車,華文讀者在科幻閱讀上存在顯然的時差,之於閱讀文化頹弱的香港更甚。然而有賴香港有倪匡,本地科幻文學的圈子才開始熱鬧起來。當中「一個夏天裡看畢七十多本衛斯理」的譚劍,無可避免深受前輩影響,成為後浪,兩人之間也有珍貴的交集。

早在《人形軟件》,譚劍已「預支」未來,將人工智能與地產霸權的主題融入故事;而《黑夜旋律》則在新世紀科技都會中,批判資本主義。社會與科技,在其作品當中永遠都是齊驅並駕奔往現實。近兩年他少寫科幻,專注於推理,他最新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的推理犯罪作品《姓司武的都得死》,也在圍繞香港的「丁權制度」問題。「我們社會現在變得愈來愈科幻了。」他感嘆道。

雪萊說:「一個人走向邪惡不是因為嚮往邪惡,而是錯把邪惡當成他所追逐的幸福。」在Floppy Disk尚未興起的年代,譚劍便開始寫故事,寫到倪匡離開、寫到ChatGPT浩浩蕩蕩進入人類生活。知命之齡的譚劍,繼續寫我們時代的「幸福」。

text. yui | photo.OiyanChan

先寫樂譜 再演奏

譚劍是初代的IT佬,九十年代就到英國修讀電腦及資訊系統。這樣的學歷背景,除了讓他在寫科幻與推理的作品擁有強大的理論根底與知識儲備,更讓他掌握到長篇小說的寫作方法。「以前常做IT training,所以頭腦已習慣用圖像去思考。」譚劍寫作自有一套標準作業程序,每次真正動筆之前,他會先繪製一份mind map,預先將故事大綱鋪展開來。「我寫故事特別講究大綱,多少也跟我理科出身有關。寫之前我事先製作mind map,仔細畫好大綱才開始寫。我很重視故事的邏輯性。其實文字也可,但長篇小說要寫文字大綱,大概會寫成十幾頁那麼長,每一個章節的人物關係,用文字去表達也很麻煩。所以用圖像就好,整個故事結構一下子就一目了然。」

「正如以前做IT設計系統,要先了解data,以及它的process的運作。簡單一件事,譬如一個人要從自動櫃員機取錢。取了的錢要扣除銀行賬戶的相等銀碼,同時這個交易動作又要更新到銀行結單。這樣的作業過程也可以用文字一行行去寫,但如果拆成一個圖表,我可能畫一個ATM系統部分、賬戶部分、結單部分,就可以以簡單的圖表理解這件事。」假設一個故事本身是一到十二個章節,由頭到尾都掌握每一個章節,到底會如何發展,不同人物正在做甚麼事情,各樣細節在mind map階段已經定好。「我通常都是全部定好才開始寫,不可能一邊寫一邊度,對我來說太困難了。尤其是,我一個故事可能有百餘個章節,再加上要埋下伏筆,我更加不可能是一邊寫一邊度。」

以mind map方式寫作的實驗作品,正正就是讓譚劍一舉奪得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的《人形軟件》。在那之前譚劍一直寫短篇居多。他直言使用這種方法後,才懂得如何寫長篇:「或許你會覺得,這種寫法很容易以上帝視角去看一個故事,但其實真的落手寫是不會的,你會投入一個角色的心理去思考。那件事跟運用mind map去思考是完全不同的。寫的時候會調整又調整,不斷再調整,但就是有個mind map可作一個指南來引領方向。」就好像古典音樂,樂譜的音符、拍子、表情術語都是不能改的,不同的是演繹方法。對於譚劍來說,mind map就如樂譜,細節是譜號。

「然而到了新作《姓司武都得死》,開頭構思Mind Map心想是沒問題的,但寫完第一部後卻發現不太對味,尚有些東西想發揮。結果我就王家衛上身,創作全新的第二部分去接住前面的故事,將前一部重新再改寫和發展。所以mind map只是一個指引,但到創作突如其來有個構思加進去,也是可行的。」

最後一次探倪匡

港台兩地文學泰斗倪匡與張系國對譚劍影響最深,前者以驚人的寫作速度、產量與知識量見長;後者則以藝術性與人文精神稱著。他尤其尊敬倪匡,訪談之間每每提及對方時,都要尊稱對方一句前輩;也因為出於尊敬,他對「倪匡2.0」那些稱號頗抗拒,也對「最能得獎的作家」那種稱呼不太喜歡。「我都不知是誰說的,我完全不認同。陳浩基攞獎多過我啦!寫作應該是為自己和讀者去寫,不是為獎而寫。至於『倪匡2.0』大概是內地那邊的說法,他們總愛給人改這些『中國村上春樹』、『中國東野圭吾』的稱號。但我認為任何一個作家都不應該是別人的依附。特別是我所敬重的倪匡老師,他最憎別人來『黐』,時常強調作者要有獨立思考能力,有自己風格。如果黐著『倪匡2.0』,我覺得會對不起他,而他亦會看不起我吧。所以我是好抗拒這些稱號的。」

譚劍時常在文章中盛讚前輩:「倪匡是懸疑寫作的大師,是氣氛營造的高手,是想像力一瀉千里的鬼才。」但他最欣賞的,是倪老的謙厚與風骨。「我最欣賞倪匡前輩的人品。他生前好努力去幫助我們後輩。當我們後輩出書,他會在報紙專欄(其實當時他已經不是好有能力去寫,所以大多是他度稿,然後由編輯去下筆),盛讚我與喬靖夫、天航等不同作家,毫不吝嗇去支持、推介別人去看新作家。2019年最後一次出席公開活動,他在書展仍在力推陳浩基的推理小說。少可有前輩作家會這樣去扶後輩作家,是不容易的。」

在倪匡生前,譚劍曾到前輩家拜訪幾回。「在他生前,我與一大班人到他家探訪,跟前輩食飯。他是毫無架子的一個人,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飯,我們後輩促前輩先夾餸,他通常就讓著,說你們先夾你們先夾,看我們不願動筷,才隨便夾一點,然後大家食。」他也欣賞前輩風骨。「他的著作本來可以在內地大賺一筆,是數以千萬計的財富,但他一句不喜歡就不賺了。他有自己的原則與堅持。」

關於倪匡,一件憾事也埋在譚劍心裡。那是2016、2017年上下,有一次他與馬來西亞作家張草去探倪匡,當時倪匡已知道自己有病。「他甚至直言想死。他説食好多好多藥好辛苦,每日食幾十粒藥。那是我最不開心的一次。」倪匡家的客廳有個書架,上面放有藏書以及家人相片。「本以為書架放滿藏書,但那次去,不知為何書架只有很少書,連他自己著作的書都極少。然後前輩就讓我們哪本看對眼就取走。我當下沒有為意,當時他大概是想把自己的藏書全散了,分發給其他人。你知道,倪匡跟古龍是摯友,兩位與三毛甚至有個生死之約,誰先走了就得報夢給其他人聽,另一個世界是怎麼樣的。當時書架上就放著一本古龍散文集,是天地圖書出版的。前輩說『你攞去啦』,可是我拒絕了,我說那本書是你的兄弟。」雙方互讓互推,譚劍到最後不敢把書帶走。

「我非常非常後悔。後來回想,倪匡是一個不重視物質的人。他年輕時收藏貝殼,在沒有互聯網的時候甚至特意在海外郵購,成為了香港非常重要的貝殼收藏家,甚至不少研究貝殼的人要專程來香港看他的收藏。他更與一個外國人一同合寫了一本香港貝殼的著作。但後來他不想再收集了,居然一下子就把藏品全部放售。」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人間無倪匡,心中有倪匡。

AI可以寫音樂 但不能成為華格納

人工智能正式進入人類生活,近年各種AI工具開始被我們日常使用。譚劍可能是最先討論AI的香港作家之一,2009年他寫的《人形軟件》,故事講述AI可以跟隨人類一千小時,直到AI學習到人類習性,並在互聯網上代理人類工作。然而當年沒有多少讀者能夠理解AI是怎麼一回事,大部分人看到的,只是一間西營盤雲吞麵店的故事。

「這個故事構思其實來自我第一份工。大概是1993年,當時我在一間船務公司工作,那間公司的電腦非常巨型,硬碟也巨型,看狀就好像洗衣機拖著一堆東西。而當時的program也十分論盡,基本上我每次寫program就好似作文一樣,一份簡單的同事糧單報告,我得寫1,000行的程式才能夠做到;而如果更現代化的話,其實200行已經寫完。所以當時我已經思考,如果電腦系統能夠把我的知識全部學會,把program交給它去寫,那不就能省下不少時間?然而1993年的時候仍然未有互聯網,即使我有這個想法但依然寫不成故事。」最後作品事隔十年才成形出版。

早一步看到AI與人類的關係,但譚劍不認為AI是人類的危機。「我曾經試過跟ChatGPT傾偈,可以傾很久,它可以回答你許多問題,雖然它回答的東西看似很合理,實質上是認真地胡說八道。我不是AI專家,我不確定,或者AI現在已經真正成為一個『智慧』,遠遠超過我讀書時期的AI程度。」他甚至覺得,即使AI與人類愈來愈靠攏,也不會有太大改變。「那天早上我等巴士,望著一棵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人們知道樹有思想,會不會依舊將這些樹砍掉?果然還是會砍掉吧。又正如豬肉,豬其實是很聰明的生物,牠們的智慧甚至比狗還要高,但我們還是會把豬殺來吃。所以換個角度想,即使AI、機械人擁有情感,人類還是會殺他們。」

「但我時常覺得,其實AI並不是真的那麼神通廣大,可以取代那麼多人類做事。譬如做一個訪問,記者換上AI去問問題可以怎樣去做?即使AI讀取了我的著作,它都需要一個方向去調節。至少我認為AI未能夠全面取代到記者。即使現在有一些例子是,由AI去寫天氣報告、財經資訊的內容,但那些都屬於較為『機械化』的內容。而這是理所當然的,一些較為低階的工作是應該交由AI去做。人是應該去做『user requirement』的部份,然後讓AI去生成系統。這是一個正常的做法。」

基於這種被動性,譚劍對人類應用AI這方面並不悲觀,不認為AI會奪取人類的所有工作。「我試過要求AI去寫故事,基本上是完全不行的。因為AI其實是個copy cat,它只是在模仿人類做的事。正如AI可以根據貝多芬或巴哈的音樂風格去作曲,我敢肯定那音樂連粉絲,甚至學者都未必能辨別到真品或AI作品。然而你要AI以一個新風格去創作一個新的作品出來,它就傻了。如華格納創作了『主導動機』(編按:即是在戲劇中用一個樂想來代表或象徵人、事、物、環境、感受等人間種種要素),每一個character出場就需要一個象徵主題。AI或許可以模仿貝多芬與巴哈,但它不能像華格納般改革了音樂本身。因此,人類的價值就是這件事,就是去創造新事物。」

科技巨無霸 人類細無霸

「你知不知道以前的巨無霸有幾大?」

1986年《經濟學人》雜誌推出一個叫巨無霸指數的經濟指數,以快餐店漢堡包的質素與售價作為一個指標,評估貨幣的水平。隨著經濟變化,漢堡包尺寸愈變愈小——換言之,巨無霸輕了多少,生活品質也輕了多少。「為何會開始寫《人形軟件》?當時我居住在西營盤,對上是般咸道,都是有錢人;再對上干德道,更加更加有錢。然而對落,走到電車軌那邊,是一個舊社區,常常看到痀僂老人去推車收紙皮,或者弓著身體伸手進垃圾桶拾紙皮,另一邊廂一架名車經過,沒有人會停下來幫忙。」譚劍感嘆,社會愈來愈科幻,愈來愈cyber punk 。

「Cyber punk不就是關於high tech low life,科技好先進但人非常卑微。我們追求科技的進步而非人文精神,人類在科技以外的面向無發展。簡單來說,我們人類現在把AI做出來了,或甚我們可以上太空了;但你看以巴問題,足足千年都未能解決。我們社會慢慢靠攏cyber punk,城市好先進,人類生活並無特別發展。特別我們進入M型社會的現況這麼久,然後又有少子化現象──世界愈來愈步向科幻小説的世界。 」

譚劍說,有北歐國家為了解決M型社會的問題,開始實驗性試行無條件基本收入(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的制度。「於是有班哲學家就指,人類搵食是好辛苦的。他們認為,只要人不需要花時間謀生,就可以釋放他們的創造力。正是貧富懸殊得太嚴重,所以有國家開始有限期地去試驗這樣無條件基本收入的模式。底層的人難謀生,同時有錢的人交的稅金,是足以去覆蓋這些他們的需要,那就讓底層人去過一個基本生活,相對可以保持社會穩定。」

「我沒辦法去想像,十年後的人,會怎麼樣回望他們的時代。」

譚劍認為,科技發展進步不是問題,但科技過於迅速,才是時代大問題。「以前我們以科技去取代一個人,並不會如此急速。譬如以前英國工業革命,開始要花時間建工廠。但大部分人以前是以務農為主,要這些人花時間去學習如何使用機器,是需要一個過渡時間。期間可能要花十年時間去做,那個社會衝擊才會被減緩。現在AI衝擊之所以這麼巨大,是因為它不是實體的,居中過渡期的時間非常之短,才會出現大量的人感到焦慮,認為AI會取代人類。又如報紙,以前砌稿是『執紙粒』,之後有《現代日報》用電腦排版。發展AI的源頭如此急進,要競爭推出一個新AI,結果沒有一個足夠的時間去讓大眾適應這件事,才是問題所在。」

閱讀科幻作品,或者可以成為科技衝擊前的軟墊。「其實科幻就是一個超前的意識,去幫讀者看一個未來,或者去了解那件事。一般人會說,科幻是要有一個預言性在裡頭,但不是預測未來然後看是否準確,科幻本身不是在做這樣的工作。科幻作品其實在訴說著科技會失控,叫人去小心預防。」

科學怪人在前,人類時間不多了。

譚劍 簡歷

香港小說作家,出生於七十年代的香港,生於斯,長於斯。譚劍創作橫跨科幻、奇幻和純文學,代表作有《黑夜旋律》、《人形軟件》、《貓語人》系列等。他首部科幻故事〈虛幻與真實〉作品寫於中五,甫展開往後幾十年的創作旅程。畢業後譚劍遠赴英國求學,分別於英國倫敦大學及布拉德福德大學修讀電腦及資訊系統學士及工商管理碩士。九十年代中起,譚劍開始在網絡上發表小說,早期作品見於「星網互動」及「網上行」,也在《蘋果日報》和《突破》刊載小說,並在《東周刊》發表科技文章,而其原創作品亦都流傳兩岸三地,拿下不同的獎項。

2010年譚劍推出《人形軟件》,故事除了講述人工智能主題的故事外,亦都加入香港本土文化和社會議題,作品更加獲得首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全球華語最佳科幻/奇幻長篇獎」金獎的殊榮,其後得到香港傳媒廣泛報道,打開知名度。及後在第二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他亦勇奪「最佳作家銀獎」的殊榮。2023年譚劍以新作《姓司武的都得死》在103件作品中脫穎而出,入圍2024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前十名,同時他亦都入圍2023讀墨年度華文大獎十大人氣作家。除小說創作外,譚劍亦編寫〈香港科幻小說發展史〉,及整理香港推理書目。他目前於中學推廣推理和科幻,把知識和經驗傳授給下一代。

《JET magazine》2024年1月10日)

2023年12月14日 星期四

吳邦謀:張愛玲「仕女圖」的出處

1946年11月,張愛玲的《傳奇》增訂本面世,刊行者為山河圖書公司,封面文字由上海著名書法家鄧散木題簽,圖案則由張愛玲的好友炎櫻設計。她們借用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再畫上一個綠色身軀但没有面容的現代女子在欄杆外窺看,創意大膽。張愛玲在《傳奇》序言中對封面「仕女圖」設計留有以下說話:

「畫着個女人幽幽地在那裏弄骨牌,旁邊坐着奶媽,抱着孩子,彷彿是晚飯後家常的一幕。可是欄杆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裏窺視。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亅

其實《傳奇》增訂本的封面,是張愛玲和炎櫻挪借清末著名畫家吳友如在《飛影閣畫報》裡一幅〈以永今夕〉圖畫,而這幅畫亦重複出現在吳友如編的另一圖集《海上百豔圖》,以及蜥川蕙蘭沅編的《海上青樓圖記》,畫着的那個打麻將的女子名叫謝素雲。以永今夕出自先秦《白駒》一詩,意思為盡情歡樂在今朝。

根據《飛影閣畫報》出版的説明,它是清末上海最著名的三大時事新聞畫報包括《點石齋畫報》、《輿論時事報》之一,由晚清著名畫家吳友如創辦。吳友如(約1840—1893),元和(今江蘇蘇州)人,名嘉猷,字友如,以字行,室名「飛影閣」。自幼家貧,善繪畫,自學勤練,多方吸取錢杜、任熊等人技法,無論走獸人物、花卉翎毛、山水博古,樣樣皆能,尤精人物仕女。他畫的仕女圖,包含梳妝、下棋、賞花、養蠶、玩麻雀、玩骨牌等,一派恬靜安樂的情態,為後人了解當時閨中女子生活提供了不少素材。

光緒十年(1884),吳友如應聘主編《點石齋畫報》,因其出色的插圖聲名鵲起。光緒十六年(1890)轉而獨立創辦《飛影閣畫報》,更多地着意於上海開埠以來新事物、新現象的描繪及有關社會生態與習俗的時事畫等。《飛影閣畫報》,旬刊,一月三期,一共出了133期,其中吳友如繪製了90期,周慕橋繪製了43期。

若要比較《傳奇》增訂本的封面及《飛影閣畫報》的〈以永今夕〉,可知炎、張兩人將原圖近中間位置即抱小孩的婦人頭上的女性肖像畫,以及壁燈、木椅和左下拉著風扇的婢女删去,讓《傳奇》增訂本的封面圖畫,更聚焦在打麻將的女子謝素雲,及窗外那一個巨大沒有五官的綠色現代女子身上。另外原本被删去的壁燈改為頂上一盞華麗的西方玻璃吊燈,重新改造原圖以增添具有現代的原素,造成詭異的時空,達到張愛玲希望造成的氣氛。亅

不要的兩篇小説

張愛玲在「序言」─《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一文裡有這麼說道:「《傳奇》裡面新收進的五篇,《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初發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過增刪。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祇好不要了。」還有在這一本《傳奇》增訂本裡,還有一篇作為「跋語」的文字-《中國的日夜》,張愛玲在「序言」裡頭沒有提及。

而在《傳奇》增訂本「序言」裡頭所說的:「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祇好不要了。」究竟是所指的是哪兩篇文章呢? 消失的兩篇文章對照了一下初版本與增訂本的篇目,都沒有任何一篇去掉。可見,張愛玲所說的那兩篇文字并不是指《傳奇》初版本裡頭原有的文章,而是指在《傳奇》增訂本出版以前所寫的。

估計其中一篇就是在《萬象》雜誌上連載了一部分,後來因張愛玲自己感到不太滿意而中斷的《連環套》。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曾寫下:「至於《連環套》裡有許多地方襲用舊小說的詞句——五十年前的廣東人與外國人,語氣像《金瓶梅》中的人物;賽珍珠小說中的中國人,說話帶有英國舊文學氣息,同屬遷就的借用,原是不足為訓的。我當初的用意是這樣:寫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氣氛的香港,已經隔有相當的距離;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時間上的距離,因此特地採用一種過了時的辭匯來代表這雙重距離。有時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過分了。我想將來是可以改掉一點的。」

另外的那一篇,估計是《創世紀》了,張愛玲在《張看自序》裡有這麼說道:「同一時期又有一篇《創世紀》寫我的祖姨母,祇記得比《連環套》更壞。她的孫女與耀救戀愛,大概沒有發展下去,預備怎樣,當時都還不知道,一點影子都沒有,在我這專門愛寫詳細大綱的人,也是破天荒。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斬了。戰後出《傳奇》增訂本,沒收這兩篇。從大陸出來,也沒帶出來,再也沒想到三十年後陰魂不散,會又使我不得不在這裡作交代。」

吳邦謀臉書2023年12月5日)

沈西城:刺殺穆時英

一九四零年,上海市。六月天時, 驕陽炙得人心煩意亂,路上行人揮汗如雨。電車司機小張也因為熱,把電車開得像烏龜那樣地爬行著。他嗟嘆道:「要死快哉,那能價熱,如果可以睏一個午覺,就好嘞!」他心裏想著(當老闆就好,可以享受冷氣,唉!阿拉命苦!)身邊售票員老吳沒好氣地回說:「啥入叫儂窮,窮嘛,只好吃苦頭!再熱落去,生熱癤頭!」兩人一言一語在叫屈。這時電車已開過三馬路,踅進福建路,小張看看表,六點卅八分,還差兩個站頭,就到終站,可以落車,渴點兒水,歇一歇。正是這時候,一輛黑皮紅漆的黃包車從橫弄拉上大馬路,車上坐著一個穿筆挺麻黃西裝的年輕紳士,右手夾著加力克香煙, 左手搖著象牙柄絹扇子,口裏催促著「師傅,拉快啲,趕辰光!」車伕應了一聲「好──」,「好」字沒說完,東南西北,不知從何方響起兩聲「嘭嘭」響音,車伕還未得回過神來,黃包車上的那位紳士,已發出慘叫聲,右手按住右腹,身子斜斜地倒在黃包車的靠背上。車伕給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勿不得了,殺人啦,殺人啦!」將黃包車推倒路上,一個閃身,直奔弄堂,身影消失在夕陽中 。 很快警車、十字車來了,醫護人員匆匆把躺在黃包車上,全身淌血的年輕紳士舁上十字車,拉著警號,一縷煙地疾馳而去。第二天,《申報》頭版發出新聞──「新文學家穆時英昨日黃昏,三馬路上被槍殺。」消息傳出,滬上民眾反應不一,有人豎起大拇指「天公有眼,有啥勿能做,要做漢奸!」、也有學者正氣凜然地說「嘿,這就是做漢奸的下場!」、也有女人仰天長嘆「一個風度翩翩男人價樣死塔,頂可惜哉!」(註:作者虛擬場景) 穆時英是誰?現代青年多不知道,他便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文學界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也是第一個把日本新感覺派引進中國文壇的先驅者,跟葉靈鳳、施蟄存、劉吶鷗並稱上海新感覺派四大家。七五年我訪晤靈公,閒談之間,不止一次提到穆時英死得冤枉。我識穆時英之名,應出自劉以鬯的推介「穆先生,小說做得蠻好!」看照片,劍眉朗目,英氣颯颯,是繼新月派邵洵美之後的另一個美男子。祖籍寧波,上海長大,聰慧好學,自修日文。及長,每夜徜徉舞場,水銀瀉地,擁美起舞,樂個不休。他的妻子便是舞國紅星仇佩佩,所寫作品像《上海的狐步舞》、《白金的女體塑像》等,專事描寫上海的舞廳、咖啡館、電影院、跑馬廳………是典型的小資產階級主義者 。

穆時英曾經來過香港,據老哥哥卜少夫的《無梯樓雜筆》,有這樣的描述──「二十七年春季,我們這一批朋友先後從上海撤退到香港。我們所安頓的地方是西環太白台,聚居在那裏的,先後有張光宇、張正宇、戴望舒、但杜宇、杜衡、葉靈鳳、楊紀、鷗外鷗、袁水拍、徐遲、王道源、丁聰、朱旭華、陳娟娟、馮亦代、魯少飛等。穆時英那時也從九龍城搬來了……我認識穆時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這時香港的文化界活躍起來了,以我們這批人為中心,最具體的組織,是每週一次的文藝座談會……穆時英的生活也寬裕而安定下來。他先是編《世界展望》,以後入《中國晚報》編副刊,最後入《星島日報》編娛樂版。 後來穆時英到上海去了,是為了做影片的生意。再一星期,他留港的母親,妻子和弟弟,不聲不響悄悄地舉家去滬了。又過些時,穆時英寫信給香港新聞界的朋友,請他們到上海去辦報。說現在只缺少人手,錢不成問題。極盡利誘之能事,朋友們都一笑置之。這證明他出賣了他的民族國家,和大多數同胞,成為漢奸汪精衛的小爪牙了。」三九年,穆時英當上汪偽政府轄下《國民新聞》社長,並且利用《中華日報》大力宣傳崇日文化。依照卜少夫的說法,這時候,穆時英已徹頭徹尾成了漢奸一名,這便有了文章開首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那麼,穆時英是否真的是漢奸呢?時光䇮冉,要到七二年,香港司馬長風出版了《中國新文學史》一書,才為穆時英洗刷了恥辱的漢奸之名。司馬長風根據刊登在七二年《掌故》月刋第十期的一篇名曰《鄰笛山陽──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先生》文章辯誣。文章作者康裔自稱是中統特務,乃陳立夫親戚,受上級徐恩曾之命召穆時英回上海當汪偽報章社長,權充臥底,向中統提供情報。而軍統方面卻誤以為穆時英是漢奸,遂暗殺之。事情發生後,由於中統和軍統素不和,而自身勢力不如軍統,只好啞忍。於是穆時英背上漢奸罵名,含冤而逝。蒙古漢子司馬長風一生正義,經過跟康裔通電、面談,確認康裔的說法,撰文為穆時英洗冤,奈何其時穆時英墓木早拱。正是:魂淹泉下難闔眼,墓草遙牽荒漠愁。

沈西城臉書2023年12月9日)